乔德听到他又开口,本来想回答,但张骆驼说完问题后,乔德原本静止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接着他的手掌蜷缩了在一起,张骆驼猛地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问题也许非常失礼,他有些畏惧和自责地朝后退了一步,他的感情绕过思想和逻辑直接调了出来,和本能并驾齐驱,他立刻想要道歉,解释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前一秒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而且那个和乔德有关,他下意识地就想知道乔德感受怎么样,就像他们以前许多次在老头儿唱片店一样。
但下一秒,乔德就露出了一种与其是指责,不如说是温柔和惊奇的表情,接着他摇了摇头,将声音放轻了一些:“不会特别难过,因为我们不是在重庆一直呆着的。你还记得吗?每一任管理部的任期都是四年。”
张骆驼谨慎地点点头,他看不出乔德那温柔下隐藏的其他情绪,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每四年就会换一届管理部,四年期限到后下一届就会来接替,上一届管理部就可以回火星。毕竟没有人想离开故乡一辈子。”乔德轻声说,他似乎没有生气。张骆驼看了出来,乔德生气会直接皱起眉头,因此张骆驼放下心来,专心地听下去,“而且火星也防备我们,怕我们掌握重庆的实权,在火星和仿造人之间创造一个第三权力——我们自己的小帝国。”
张骆驼忽然明白过来——每四年换一届管理部。那些回忆像是一层彩色玻璃般模糊地掩盖在张骆驼眼前,他朦胧地想了起来。
“任期到期”。他想。三百多天前,第一千批玩具出生的日子,上一届管理者们在年会上向他们介绍下一任管理部成员——上一届的四年任期彻底结束了。
在离开前的最后几月上一届的管理部几乎像狂欢,整日在南坪和九龙坡的酒吧停留。那时张骆驼和郑郑还私下讨论过,当时张骆驼以为他们因为不用再工作而高兴,能够悠闲地在富人区闲逛,并且享受接下来的闲散生活。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们狂欢的唯一原因是将回归故乡。
他们不属于这里,属于火星,另一个城市。
他们管它叫希望之城。
张骆驼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这些宏大而复杂的问题在他面前一一被展开,以他出乎意料、甚至不敢相信的方式被解答了,尽管他不能一时全部明白:仿造人、火星、地球、重庆。这些听起来太魔幻了,像电视剧里的五流故事。
他闭着眼睛,感到一切绕了个弯,又好像回到起点。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乔德说的话,在范柳屋中的某个卧室,乔德这么坚定地说。
他当时讥讽地回答,难道以你以为我们都没有感情吗?然后乔德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他真的这么觉得。除开管理部,别的人都没感情。张骆驼觉得很荒谬,但现在他明白过来。
你们都是仿造人。那句话在耳边回响。
你们都是仿造人。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
那话挥之不去。张骆驼琢磨着这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他感觉仿佛有一针清醒剂从后颈的脊骨钻进来,咬住他的骨髓。
他忽然明白过来。一切像近在咫尺的海滩,他弯下身就捡起了贝壳。
“……你当时监控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表现的不像个仿造人吗?”他抬起头,忽然问道。
他听到乔德顿住了呼吸,而那些火星的街景流畅地从乔德的身边划过,在一阵堪比一切的寂静中,乔德的话在那郊区的影像之中,路人们的笑容之中,以及完美的像似某个毫无破绽的程序的滑行轨道通过。
“是的。”乔德说。
张骆驼转过头去,发现乔德的脸上出现于近乎悲伤的表情,但是那表情和悲伤比起来,还多了一些更具有指向性,却更模糊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乔德的悲伤显得没有那么令人难过,而是处于一种沉思的区间。
张骆驼注视着乔德,他感到自己在乔德的神情里迷失了,他喃喃地说:“那么你现在告诉了我这一切,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吗?”
这一次乔德没有点头,他的神情变得更加下沉了,沉入到某个区间,某个张骆驼无法看清的地方,但是并非是隐藏,因为乔德看起来,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下沉了——他仿佛在思考,又奇异地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靠本能回答。
最后,他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我想应该不是,我告诉你是因为——”
“仿造人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