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囊确实是曼妮的,那小姑娘一个叫玲珑,是叶世臻的遗女;一个叫嫚楚,是梁惺公和曼妮的长女。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躲过战乱饥寒,一家人兜兜转转回到天津卫,曼妮没能躲过疟疾。她垂死病中,也不肯让梁惺公把叶文熙送的金锁卖了,沦落到卖孩子养家的地步,想的也是卖自己的孩子。
玲珑再去百草堂,大夫给她开了药,叶梵生遇着她才知晓这是她家里卖妹妹换来的钱,至于卖给谁,玲珑只说妹妹进的是大户人家,能享福。叶梵生打探到嫚楚被卖进富贵人家做童养媳,无意和叶文熙说了这件事,倒是故人终相逢。
桃吐丹霞,柳垂金线,小院子里春光明媚。
叶梵生和玲珑一起帮着梁惺公整理书籍,从东三省到天津卫,一路拖家带口,妻儿都顾不得,更顾不上这些擦屁股都嫌硬的丹青。
叶文熙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嫚楚站在他跟前,一张小脸水灵灵香喷喷,她还没有长到害臊的年纪,扑在叶文熙怀里仰脸看他,笑着露出两处豁牙,“叔叔。”
叶文熙低头看她,把奶糖塞进她嘴里,伸出手指往她豁牙口一戳,“掉牙了。”
叶文熙正开心,他突然扭过头扶住门框,撕心裂肺地一阵咳嗽,楚楚脸上是焦虑神情,她抡圆巴掌拍打叶文熙的后背,“叔叔,你怎么了?”
叶文熙停止咳嗽,肩膀在一抽一抽地耸动,眼前一黑直接后仰过去瘫倒在地,没有一点声音了。楚楚慌张大喊,“娘!”
叶梵生循声望去,就见叶文熙躺在地上,胸膛都没有起伏,他连忙跑过去托起叶文熙的后脑勺,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叶文熙缓缓睁开眼,皱着眉头喘了几口气,叶梵生适才如释重负,“怎么晒个太阳还晒晕了。”
叶梵生正要扶他起来,叶文熙全身脱力从他怀里慢慢倾倒了身体,他抬手捂住胸口,只有口型没有声音,“哥……”
叶梵生看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正常的紫青,惶急道,“文熙,怎么了?啊?”
叶文熙极力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话语,“疼……”
叶梵生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叶文熙手、脸都是冰凉的。赶忙把叶文熙送到教会医院,检查结果犹如霹雳,这是多少年的旧疾了,咳破嗓子很容易,咳破肺虽然没那么容易,可气流灌入胸腔,肺叶上咳出了两个大肺泡。
小孩子不经倦,一会儿便昏昏欲睡,送走曼妮一家。病房外一片寂静,房内惨白的灯光映在人脸上。晚上叶梵生坐在病床前,满脸倦色,他的神情异常地严肃,直勾勾地看着叶文熙。
凌晨时分,病床上的人微微有了动静,叶梵生在黯淡晨光中看见叶文熙睁开眼睛,叶梵生一脸倦色地苦笑,“文熙,你醒了。”
叶文熙怔怔地看着他,干燥地嘴唇翕动,一只手从被底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冰凉指尖触及他的脸,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叶梵生侧过身,握住他的手,叶文熙的手指虚弱地合拢了,回握住他。
从出事到现在一天一夜,叶梵生没敢多想,也没敢哭,眼泪在心里要积攒成血,这会儿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他随即缓缓低下头,把前额抵上叶文熙的手背。肩膀大幅度耸动一下,他高声哽咽,继而断断续续哭出声音,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叶文熙的手背。
叶文熙冰凉的手痉挛似的颤抖了一下,脱力地垂了下去,叶梵生随之把脸埋在他颈间,在他枕边失声恸哭。叶文熙慢条斯理调整自己的呼吸,终能气若游丝地开口,“哥……你别走。”
叶梵生连连点头,“我不走。”
人生在世,已经哭着来了,不能再哭着走过、哭着离开了啊。
叶文熙目光散乱,盯着那盏白色吊灯,缓过神来方觉恐怖,“哥……再让我看你一眼……”
叶梵生擦干净眼泪,捧着他的脸安慰,“文熙乖,不要怕,你多休息几天,吴妈煮了猪肺子汤,补补就好了。”
叶文熙只觉五脏六腑支离破碎,他很怕自己说死就死了,他怔愣地望着叶梵生的面孔,身心都静止了,仿佛灵魂出窍,还好眼泪是热的,气息也是热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