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钰霖捧着荣柔嫣的脸用拇指揩去她的眼泪，定定相视几眼，金钰霖牵了她的手往外走。小丫头叫了一声格格，怕自己跟上去是个累赘，单把包裹交到了她手里。
士兵已经冲进院子，混乱不堪，金钰霖冒着血色大火去马厩牵了匹马，大马受了惊慌难以驾驭，一时马蹄踏着火浪疾奔而来，金钰霖单手抓着缰绳，身体倾斜了大半个，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大马受了牵坠也有些倾斜，极其危险。他向荣柔嫣伸出一只胳膊，把人抱上了马背。
荣柔嫣惊魂未定，在枪林弹雨的激荡中，耳朵快要失聪。后背是金钰霖的胸膛，火热的压迫着她，心跳的砰砰声突破骨骼和血肉，不绝于耳。金竞天伏倒在门口的血泊里，荣柔嫣愕然战栗，金钰霖捂住了她的眼，掏出手枪，在生死攸关之时，瞄准阻拦的士兵扣动扳机，他抛却身后的火海和杀戮，双腿夹着马肚奔逃。
金钰霖一路跑到鸾凤楼，轻车熟路摸到后院，他带着荣柔嫣翻墙进了楼阁，找到了老姐姐。老姐姐焦灼至极又不知如何相问，金钰霖没有多言，把荣柔嫣和身上所有的财物一并交托给她。临走之际，荣柔嫣唤他一声少爷，金钰霖回身一望，她眼角绯红，恰似新婚之夜的胭脂色，金钰霖没敢多看，说了句“别等我了”就决绝转身，在老姐姐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中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天津卫里到处是悬赏通缉令，金钰霖处境危险也没有就此离开，且不说探出真相的难度，已然家破人亡还自己清白又能如何，他想即便是逃也要从叶文熙身边带走点东西，好叫他挂念着自己。
金钰霖不相信那些世叔，保不齐老东西们见利忘义会把自己供出去，他找到了所谓表哥陈承润，要他帮个忙。陈承润是依附着金家的蠹虫，树倒弥孙散，他不会再轻易给金钰霖跑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金钰霖许他一根金条，他衡量一下悬赏和金条，认为金钰霖并不简单，便乖乖去办了。
金钰霖让他去抓人，因为他会使下三滥的手段，至于抓谁，程子芳和叶文锦随便抓一个都好。他蹲点好几天，就趁着叶文锦去七重天玩儿，往他酒瓶里放了蒙汗药，即使叶文锦吃一堑长一智不再贪杯，也没躲过人心叵测，他被五花大绑装进麻袋里送到了金钰霖手上。
从叶文熙手里拿来的，除了那枚袖扣，就只有叶文锦一个，袖扣是死的，世上有成千上万个；叶文锦是活的，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念想，有他在，他和叶文熙之间后会有期。
那天是叶文锦拉着程子芳和叶文熙出去玩儿的，二人不肯同他鬼混便呆在茶馆里等候，日落时分没个人影，两人循迹找到陈承润头上。陈承润一直对叶文熙怀恨在心，况且他是要追随金钰霖的亡命之徒。平时都有岳伐王保驾护航，现在见他落了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掏出匕首就要捅人，来势突其不意，刹那间程子芳挡在他身前，匕首直刺入他的心脏。
陈承润市井无赖之流，坑蒙拐骗没一点儿忌惮，真当他杀了人，心里慌张拔腿就跑。
这一切都不可捕捉，叶文熙错愕地盯着程子芳怔了一瞬，随即六神无主地伸手去捂他胸前的血窟窿，只是徒劳，鲜血从指缝溢出，热流蜿蜒进袖管。
叶文熙丢了拐杖，抱了几次都没把程子芳抱起来，他脚下没站稳，连带着晃倒了程子芳。叶文熙捂着他的伤口左右环视，空荡的街道上唯有初秋的风卷落夏末的叶，他嘴里重复低喃着怎么办，把程子芳背了起来，没走两步，他的腿就承受不住了，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程子芳口鼻里漾出一股鲜血，浇在他肩头。
叶文熙开始四脚着地往前爬，程子芳动了嘴唇低声唤道，“文熙……小二爷……”
叶文熙的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乱跳，他心神恍惚，眼泪已经滔滔不绝，声音颤抖着应道，“子芳……”
程子芳轻轻推搡着他的后背，从他背上翻滚下去，仰面瘫颓在地，他虚弱地开口，“我……要死了……倒是不觉得特别疼……”
叶文熙一手托起他的后脑勺，一手捂住伤口，他也全然疲惫和虚弱了一样，勉强一笑，哽咽着说，“你还活着怎么会不疼？”
程子芳含笑摇了摇头，“就是不怎么疼。”他费力地抬手抹了一把叶文熙脸上的眼泪，“你别哭，我真的不疼……”
大抵他方才的晴明是回光返照，说过这句话就阖上了眼，那只手也缓缓滑落下去。他这一生都是无牵无挂的，除了那个远在天边的四哥，和一个等着他亲近相爱的叶文熙。他和叶文熙在一起的日子确实美满，他从没有指望着两人能相伴到老，所以真当要走的时候，他没有太多的不舍和恐惧，内心是平静的。
程子芳怎么会死呢？所有人都可以死，包括他自己也可以死，子芳怎么会死呢？他不该死。叶文熙搂着他失声恸哭，从头到尾都是他作恶多端连累了程子芳。他还有好多话没能说出口，现在唯独央求他不要死。
程子芳又轻咳了一声，感觉自己要窒息了，颇想再看一眼叶文熙，一片混沌中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他最后的气息含混着爱意轻轻吐出，“小二爷，别哭了……”
叶文熙用手背挨蹭他的面颊，仅存的一丝热意都被风吹散了，“子芳？”
“子芳，我不哭了，你看看我……”叶文熙痴痴地等了半晌，也没有什么回应，他想自己耗尽一生的善缘，大抵都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温柔可亲的人。
岳伐王得知噩耗后几近崩溃，第一次见到程子芳他就认出那是他家的小五，他却一点儿记不起自己来，盼着天长地久总有相认之时，生离死别又总是一瞬间的事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