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芳张口欲言，做不做辩驳都是自甘下贱，心如死灰倒很平静地说，“陈七爷。”

叶文熙的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憋气窝火。开头那出戏没让他低瞧了程子芳半分，想到自己抚摸过的，陈茂源也抚摸过；自己亲吻过的，陈茂源也亲吻过，混乱污浊的空气就把他包围，他恨不能跳进大江里洗搓一通。他在爱情这一道不开窍，独是真心实意地待程子芳好，可是现在，他红口白牙告诉自己委身人下。他身边没什么干净的人，就连叶文锦，也不知道在燕子窠睡了多少女人！换做别人也许就罢了，可这个人偏偏是陈茂源！

叶文熙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逼你的。”

“没人逼我。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陈茂源那个年纪做你爹都绰绰有余！你知不知道他干的那些腌臜事，说出来我都嫌脏了嘴！是我护不住你还是养活不了你，你背着我跑去同他厮混，你有你的活法？你的活法就是自甘下贱？！”

叶文熙全身冒热汗，这会儿气血上涌到头脸，眼前翻冒了一股黑血。程子芳又是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再三强调不关他的事，“关你什么事？说的好像你爱我一样，变作这样你也爱。”

叶文熙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痛苦，在这骨节眼上他哽着喉咙说，“爱。”

叶文熙抚着墙沉重地挪着步子，想自己才滑稽可笑，确实又没什么好气好恼，他只是看不得干净的东西见了污秽。他越走越觉得门口离得远，仿佛怎么都走不出他设下的樊笼，怎么都逃不开他设下的蛊。可要是把他赶走了，他是不是又要去找陈茂源，他不允许。

叶文熙又自作多情了，程子芳压根由不得他做主，在屋子里躺了两天，病症还没痊愈，半夜里有人来接他，他这次走的很彻底，自己的东西一件不落，叶公馆的东西一样不拿。叶文熙就在楼上看着他离开，不爱，只是有些痛惜，就如同初初见他，不爱，只是觉得好看。现在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切和原来一样空荡荡。

噩耗没有放过他，小半月后周通回来了，不是走回来的，是被人抬回来的。

周通去到瞎子岭，岳伐王并不在，而是带着匪众，一鼓作气打算冲进北京城宰皇帝。清兵自知不是洋枪洋炮的对手，将矛头全指向了这支三万余人的土匪军，厮杀近两个月。清兵打洋鬼子力不从心，打土匪却卯足了劲，本来势如破竹胜券在握，一位老将军亲自上阵杀了个回马枪，那老将军年轻的时候是御赐的镇国大将军，宝刀未老，岳伐王的人还没进入京城的地界就被打的落荒而逃。谁知大将军沿途下了通缉令，大小将领但凡擒贼首岳伐王者，官加一等。岳伐王流窜这一路又经历了不少恶战，最后回到瞎子岭已经元气大损。穷凶极恶之徒又从来不服管教，匪窝内乱，对岳伐王都是必先杀之而后快，然而有人提出更好的主意——活捉岳伐王、招安、吃皇粮。

周通遇见岳伐王的时候，他好像是刚从山上逃下来。周通还不知道内情，只晓得叶文熙要见他，便把他带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后面就有火把移动，箭矢飞砸而来。马车夫快马加鞭一路奔逃，最后到了安全地带，才发现岳伐王已经昏迷了，周通则是被流矢射中要害奄奄一息。

周通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医馆没敢多耽误，匆匆回了叶公馆。

叶文熙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躺在担架上，整个人面无血色虚颓无力，吊着一口气不熙后悔了，他不该趁着兵荒马乱让周通出门，他眼眶里盈着泪，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周通睁眼看见叶文熙，心中宽慰了不少，有气无力握着他的手说，“二爷，人我给你带来了，我这老骨头算是没白跑一趟，只是啊，怕是再也伺候不了二爷了。”

叶文熙手上冷汗直冒，湿漉漉的攥着周通的手，麻木地说，“叔……对不起……我错了、错了……”

周通脸色惨白，笑也像是惨笑，“傻孩子，这都是命数，不怪你。我在叶家四十年了，看着你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好，真好，就是想不明白，三爷……三爷他……”

周通突然咳了一嗓子，心口下方的衣衫就浸满了黑血，“……为什么这么对二爷，你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呐……”

叶文熙嘴唇颤抖，舌头却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蓦地掉了一颗泪。周通抬手给他拭去了，“二爷，我还不想走啊，豺狼虎豹杀不尽，这番又引狼入室，你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我黄泉路上走不安生。”

叶文熙哽咽，语气里带点乞求，“那你别走……我怕……”

周通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叔在天上庇佑着二爷，不怕、不怕……我还要厚着脸皮求二爷个事儿。”

叶文熙重重地点头。周通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裕白，我走后想把他托付给二爷，也不用好职好位，你让他给二爷当牛做马也好、端茶递水也好，给口饭吃能让他活下去就行。”

叶文熙依旧是点头，周通这才安心地闭了眼，再没说一句话。

叶文熙每天一睁眼，还是起来就喊“周叔”，喊也没有用了，只能拿着那只摇铃，摇了又摇。他让人把周裕白从乡下接来给周通扛幡子出孝，找块好地皮下葬，说到底恩深义重，再好的地皮也衬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