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成一滴晶莹的水。

求求您。我会还的。

程锦明抬起头来，视野突然有些不清晰了。他像被裹进一个七彩的油膜里，和五光十色的世界隔离开来，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明了。男儿膝下有黄金，程锦明膝下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尊严，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痛苦，只有在病榻上生死不明的至亲。

杨乐容看着他，明明在跪地磕头，身板还是挺得笔直。他心里像海啸一样翻涌，穷成那样了，还敢看不起他？真是个贱人。贱人！他手指发着抖，麻将牌被他无意识推倒，好在身边人和他一样，早已无心打牌，低声交头接耳。

这老板抠得恶心，这人也狠，那么多人面前说跪就跪，这钱不想给也得给了。

听说是私生子。

另一人道，肯定不是，对自家的种哪有那么狠的，是他老婆留下来的。

杨乐容对这家麻将馆不了解，问道，他老婆不是柜台上那个女人？那人道不是，之前他有个老婆，被打跑了，他就找了个新的，但是不和旧的老婆离婚，因为他是她儿子的监护人，旧老婆要寄钱回来给他。杨乐容边听，边看看老板踹了程锦明一脚，叫他起来，去柜台拿钱，看得心里和眼里都恨恨的，他怎么像一条狗一样！他还敢看不起他！

程锦明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他谁也没看，走到柜台去了。那女人本来想出言嘲讽两句，但看到程锦明的眼神，冷得要冻住人，她突然之间有些害怕，骂骂咧咧地把钱拿给他。报纸包的一沓钱，一万块。程锦明接过，从喉咙里逼着自己吐出一句谢谢，又转向继父那边，说了一句清晰的，我会还的。

继父看也不看他一眼，像刚刚接触了什么秽物似的，嚷嚷着打牌打牌，冲冲晦气。旁边有个和他相熟的，阴阳怪气地笑，叫他别和野种计较，毕竟钱是人家妈出去卖回来的。满桌皆笑，旁边的桌子也像冰封的河流似的融开，响起了洗牌的哗啦声和谈笑声。程锦明谁也没看，什么也没听见，走出门去，单薄的影子像一道晦涩的枯叶。

他走出半条街，脚步声从后面追来，然后又是那个让人生厌的沙哑的声音。

“明哥啊，您怎么活成这样了啊？”

程锦明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他，杨乐容笑嘻嘻地，“我来给你钱，你要不要？”

他一步一步走近。“你跪下来叫我爹，给我磕头，叫一句给你一千——呃啊！”

程锦明忍耐多时的怒火，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他一拳打向他的脸，力道凶狠异常，杨乐容被打飞撞到身后的单车，一整排自行车多米诺骨牌一般倒地，他吐出一口血来，另一边嘴角还在勾着，“你可真是条狗——”

程锦明几步上前，踩在他身上不让他起来，一张脸仍旧是森冷漠然，出手如闪电，直接将杨乐容的胳膊往外扯，只听一声闷响，胳膊脱臼了。杨乐容疼得大叫起来，“程锦明！你这条狗！穷逼！没钱怎么不出去卖啊——我操！”

程锦明又踹了他一脚，他便再也说不出来话了，一双眼仍旧恨恨地盯着他，突然看见一道水光。程锦明低垂着头，神情藏在阴影里，面上却泛着湿润的水渍。

身上哪儿都疼，杨乐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程锦明！你可真贱啊——”

“杨乐容。”程锦明并不知道自己哭了，事实上他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只是脸上凉凉的，被风吹着，像刀割一样疼。

他的满心酸楚，没有一分是给杨乐容的，他只觉得杨乐容仍旧是那样令人作呕，留一隅给他，都会霉变，于是他把话说的清清楚楚地。“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我们两个人中，嫉妒我的，仰望我的，永远都是你。你才是那条做贱的狗。”

杨乐容瞬间像断了线的收音机，哑在了那儿，看着程锦明直截了当离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年新年比任何一个新年都要冷。

但是，也许是否极泰来，阿祖在那天终于醒了过来。他看见程锦明哭，迟缓地说了一句没事，程锦明便不哭了。阿祖醒的时间慢慢变多，粥也逐渐吃得下，常年输液的手终于有了一些温度。

年在医院里过，电视上放春晚的时候，阿祖和他一起看，看得笑呵呵的，“今年怎么没有赵本山啊。”

已经很多年没有赵本山了。程锦明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没有意识到这是阿祖第一次弄错时间。

十二点，阿祖睡着了。窗外响起烟花爆竹的热闹声响，炸开的烟火映亮了冰冷的病房，程锦明趴在窗上，看着外面的烟花，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

年后，阿祖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元宵节那天终于出院。经过几月休养，阿祖身体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就是有些糊涂，记错很多个日子和年份。程锦明特地去问医生，医生告诉他是肺炎引出的并发症，记忆力和脑力受损，不是很严重，只叮嘱他以后不能让老人煮汤或者烧水，怕发生危险。

接下来半年，程锦明一边用零碎时间打工，一边看书，他好像一夜之间爱上了学习，每天学到凌晨，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再困也挣扎着爬起来背英语。程锦明沉迷起一件东西来，什么也顾不上，有几次把菜烧焦，阿祖不仅没有生气，还要他停了打工，包揽家里所有活计，让他专心在家里看书。他好像第一次那么正经地和程锦明说话：“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你也要和别人不一样。明明要争气。”

程锦明应了一声。他心里沉淀着一口恶气，烧的他像机器一样运转不停，不愿歇息，后果也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七月放榜，程锦明考上了二中，踩着线进。

也算是鹌鹑蛋里前无古人后不一定有来者的头一位了。

程锦明出了成绩，倒没有很激动，他得到的每一分都是水笔干涸卷册成堆地写出来的，估测极准，与预料的分毫不差，因此不需要激动。他早早就和班主任说清希望可以隐瞒他成绩的事情，因为想好好学习，过另一种生活，不再和以前的“朋友”打交道。班主任对这位回头的浪子的态度，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活祖宗，事无不应，于是那一年的贴吧只知道有个人考上了二中，不知道是哪位做了弊没被抓的运□□，还猜测他转了哪条锦鲤那么灵。

对于这些，程锦明一概不知情。他只是觉得，前一年的冬天延续了那么久，终于在那时真正地过去了，在炎炎的七月里，残雪消融，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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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继续校园日常 前面有出入的会改</li></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