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皇帝并不似平日在朝堂上看起来那般生龙活虎,精神矍铄。相反,是个病入膏肓,稍有不慎便气血不顺的孱弱之人。
梁深一路驰骋去叫了戚公子,公子听了急急地放下手中的书,同梁深进了宫。
梁深没有贸然进入内殿,只站在内殿门边,戚公子向他点点头,便急急地进了去。
半晌过后,一个虚弱的声音道:“请兰陵王进来。”
梁深进了。
内殿中,皇帝已经被亲随服侍着睡下,褪了龙袍的皇帝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看到梁深来了之后,虚弱地摆摆手,还未说出一句话,就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再次涨得青紫青紫。戚悦兮进来的时候便让亲随去煮药,药名与用量都是脱口而出,随后熟练地在宋璟的后心上按摩着,显然这对爱人之间已经对这等病痛处变不惊了。
戚公子低声道:“告诉你不要动怒,你究竟是不听。”
宋璟低低一笑,道:“咳咳……朕以为悦兮生气了……咳咳咳咳……到底还是要病一病才能见到你。”
戚公子道:“何来生气一说。”
宋璟一边喘着气一边道:“那日一别……悦兮连书信也不曾写来一封。朕以为……朕的悦兮生气了……”
戚公子:“祖宗,快别说了,歇着罢。”
梁深:“……”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了阵情话,举止颇有狎昵,加上戚公子容貌秀丽,墨发如缎,真要叫人觉得如同帝后一般了。
戚悦兮突然向梁深看了一眼,笑道:“我们都把王爷冷落了。今日之事王爷必定受惊不少。夏月,还不快给王爷搬个椅子。”
搬椅子,是要长谈了。
宋璟又咳嗽了好一阵子,几乎都要咳出肺来,戚悦兮连哄带吓地将汤药给他喂下,这才将气喘匀了。
梁深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宋璟向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看着躺在御榻上的皇帝,身旁戚悦兮的影子投在他身上,有些昏暗,这样近地看去,宋璟的鬓角上竟然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花白。
当今圣上不过大他四五岁,华发早生得有些骇人了。
梁深看着皇帝,恍惚间有种弥留之人要托孤的错觉。
“朕这身体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今日……倒叫王爷见笑了。”
梁深从未见宋璟有这般软弱的样子,便道:“陛下保重龙体才是。”
宋璟睁着眼,眼里咳出了血丝,道:“都叫朕保重龙体,却没有人给朕一丝安稳过。”
这句话似乎是带了责备的意味,梁深低头不语。
宋璟一直盯着他,道:“朕自小与你相识,便觉得你为人沉稳,如今你长大了,朕也越发这么觉得了。”
梁深想起幼年时为数不多见到宋璟的光景,模模糊糊,只觉得是个和梁泽差不多的人物,永远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经常被梁帅和先皇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敢顶嘴。
和现在强推“禁言令”,弃江南百姓于不顾,与百官周旋挣扎的新皇相去甚远。
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便道:“陛下费心了,臣幼年时与陛下一同在翰林院求学,实乃幸运。”
宋璟似乎也想起了曾经的日子,那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时光,此刻目光却柔和无比,充满了怀旧的味道:“朕还记得,当年在宫中听翰林讲学,老翰林徐志清问我等,战时,民与兵,何贵?”
梁深不禁微微一笑。
他很少笑,这笑起来,连皇帝都能感觉到一丝高兴了。
戚悦兮在旁边亦笑着配合道:“乘月和思和是怎么答的?”
宋璟艰难地摇摇手,口气十分轻松地道:“我怎么答,悦兮应当知道,无非是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糊弄糊弄,虽然不十分出彩,但也能蒙混过去。”
戚悦兮道:“自然。这是道送分题。”
宋璟边喘气边笑,一双眼睛毫无笑意地盯着梁深,道:“你知道,王爷是怎么答的么?”
梁深的眸子略略黯淡了一番。
宋璟道:“王爷那时不过是七岁的垂髫小儿,一言不吭。徐翰林问到他,他道,若一朝为将,国难当头、力挽狂澜之际,民与兵,都当为轻。”
梁深的心就像被人扎了一样,脸上的神色敛了。
戚悦兮有些惊异,道:“真的么?”
宋璟看着梁深,一言不发。
梁深苦笑道:“童言无忌,才能说出此等大不敬之话。气得老师当场就让我出去罚站了。”
宋璟道:“你那时还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万骨,何来千古名将,何来名将身后的浩浩山河。你可还记得?”
戚悦兮哑然失笑。
梁深默然不语。
幼年时期自己口中的话,现在听来未免有些刺耳。尤其是他已经明白用万骨换名将,换名将身后的浩浩山河的蚀骨诛心的滋味。那滋味,并不似他同小孩剖白心意时所说的那么洒脱。
如不是皇帝这番话,他竟没有意识到自己虚长了这么多年。童言无忌,竟一直被他不假思索地沿用至今。梁深突然觉得自己不堪。
皇帝却没有给他多少沉浸于自己心思的时间,一直牢牢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梁深勉强道:“不过是懵懂顽童的话,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宋璟却没笑,认真地道:“否,朕深以为然。要守住这山河,必得铁石心肠,妇人之仁要不得。若没有铁腕,和谈与怀柔,都是空话。”
戚悦兮倚靠在宋璟的床头,身形似乎僵了僵。
朝中人尽皆知新皇头上三把火,雷厉风行,甚至有些偏执,凡事都有这温雅和气的戚公子把着分寸,才不至于太过头。是以大多数都一边弹劾戚公子区区越人遗腹子竟然干预朝政,一边还要暗自感谢戚公子暗中调停,不至于全朝上下满门抄斩。
皇帝如今这句“妇人之仁”,隐隐地是在埋怨戚公子。
梁深听出弦外之音,只道:“姑苏求学时,林先生道刚柔并济,双管齐下,才是医学大道,想来为君者亦是如此。”
宋璟道:“思和精通兵法,又修习医术,对为君之道也有研究么?”
这句话很重了。
梁深不动声色地道:“将者医兵,悬壶者医身,为君者医国。为将之道、为医之道与为君之道殊途同归。”
宋璟听着梁深的话,然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要多心,朕并没有怀疑思和的意思。”
戚悦兮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轻声叹道:“你啊。”
戚悦兮对宋璟喜欢试探别人的习惯毫无办法,偶尔提醒两句,总能被一句“帝王心术,不得已而为之”堵回来。戚悦兮道:“在姑苏怎么和你说的,忘记了么?”
宋璟道:“悦兮莫生气。”
戚悦兮怕梁深多心,遂有意岔开话题,道:“对了,说起姑苏,阿泽前几日来了信,思和知道么?”
梁深对梁泽的事情并无太大兴趣,只是梁泽在他病重时送了药物来,他便跟着寒暄,关心了几句。
宋璟对梁深道:“朕与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
梁深:“曾听兄长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