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事情的蹊跷,在梁深轻身一闪向那小孩掠去的时候就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
极乐寺不可能此时还虚掩着门。
先皇居丧,长安城中一切歌舞丝竹都被勒令暂停,大大小小的烟花柳巷是禁卫军搜查重地,男风之地更是噤若寒蝉,平头百姓与普通官员光顾的“泥人馆”、宰相公卿们造访的“官人馆”早就大门紧闭,平日里风光无限的男相公们没了访客,一个个百无聊赖地在街头逗鸟儿下棋。
这极乐寺从前确实是佛门珈蓝,后来不知为何断了香火,成了私人住的御所。京城的年轻公子都传闻里面住着举世无双的佳人,寻常人家难以窥其天颜,只能偶尔看见京西的马车在此处停下。
京西,都是非富即贵的氏族或金枝玉叶的王爷。其私人爱好,自然不言而喻。所以极乐寺已经是个公认的烟花之地了。
此处应当关门大吉,可为何大门竟然虚掩着,竟似有人在其中?
以及,这左家人向来克己复礼,怎么可能允许这小公子在丧期跑到这禁忌之地附近来,他在此处下马车,到底要做什么?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细想,小孩子已经跑到了极乐寺中,大概他没有听进去梁深之前的话,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这是一座可以亲近的佛寺,想也没想就直接进去了。
梁深在极乐寺门口站住了。
他向来极其重视规矩,“军令如山”四个字从小被梁帅用无数条抽断的马鞭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况且,他现在处于朝堂的风口浪尖,梁家遭人弹劾许久,其一举一动若是有了闪失,定会让人找了把柄。
极乐寺里面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起初还能听见那小孩子的脚步声,后来就越来越小,听不清楚了。但是那鸟雀儿在笼子里悲鸣的声音还能听见。
突然,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是那小孩子的声音。
梁深心中一紧,放轻步子迈了进去。
他花了点时间适应里面的黑暗,然后一眼就看到小孩子趴在地上查看小鸟的伤势,顿觉松了口气。
他机敏地留意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推门进去是一个清雅的御所前厅,四面的窗都用黑色幕绒遮了起来,所以一片漆黑,唯一的一点灯光来自里面的小偏厅。
所幸没有什么人,梁深放低了声音,道:“走。”
说罢,他就要拎着小孩子的领子走出去。
就在他俯身的时候,突然在一条太师椅下发现了一块刻纹绮丽的木牌。
梁深将木牌拿在手上,对着隐约的灯光看了看,感觉花纹有些熟悉。
然而来不及细想,只感觉背后凉风一动,一人推门而入。
一刹那,小孩子都要惊叫出声,梁深一把将他按在怀中堵住他的声音,然后纵身一跃,带着那肇事的鸟笼与小孩,栖身到了房梁上。
来者的面孔被顶上悬挂的摆饰遮住,梁深看不清来人,用手势告诉小孩千万不要出声,得到他再三点头的保证之后才将小孩放开。极乐寺前厅的房梁极高,能和皇宫大殿媲美,小孩向下面看了之后脸色就变白了。
梁深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小孩闭了嘴。将鸟笼子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往梁深怀里挤了挤。
梁深强忍着推开这黏虫似的冲动,将他揽着,然后屏息静听下面的动静。
那人的脚步有些沉重,似乎非常熟悉此地,自行褪了外面的袍子,重重地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然后也不点灯,伴着长长的一声叹息,穿着鞋就往边上的软榻上一趟。
还没有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听见了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这人来此地睡觉?
这不过是上午时分,若是在宫中应该是刚刚下朝。此人不来幽会美人,竟来此补眠?
可惜梁深向来对人家的事不感兴趣,房梁上颇为狭窄,他放轻了手脚,带着小和尚灵活地在横梁之间穿梭着,然后找到一扇狭小的天窗,总算是找到了出去的路。
小孩子从来没有在高处活动过,已经吓得有些出不了声,紧紧地贴在梁深身上,抓住一切他能抓住的东西,梁深几乎都要被气笑了。他把小孩囫囵地塞出窗外,然后大氅一收,自己也钻了出去。
就在他想带着小孩子跳下的时候,看着极乐寺下面来来往往的人们,突然感觉不对劲。
小孩小声道:“要跳下去么,我……阿弥陀佛……我有些怕……”
梁深道:“闭嘴。”
小孩子听出梁深有些生气,乖乖地诵了句佛号,抱着他的鸟笼闭了嘴。
极乐寺外面,方才那左家的马车不见了,倒是多了一些百姓打扮的人,这些人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但是一个个走路姿势方正轻巧,没有一般人走路拖着脚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且仔细留意,这些人混在在寻常过客中,其实并未走远,兜兜转转都在这一街口。
梁深仔细地辨认了一下他们,发觉几个人分外眼熟。
分明是皇帝面前的御林军侍卫,其中还有梁帅从前指名给皇帝的梁家军亲随。
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是梁深已经知道刚才进去的,就是当今圣上了。
现在跳下去,等于自投罗网呵。谁敢在天子头上动土?
梁深拎着小孩子来到了极乐寺的屋顶。
然后捡了一块被风的地方,把小孩放好,道:“坐着。”
小孩子小心翼翼地回头道:“不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