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泽的身子到底是不行。
法事行到一半,一旁观礼的梁深就发现他满脸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梁泽自幼有腿疾,让他在数九寒冬笔直地站这么久实在是难为他,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又佝偻着塌下来了。
梁深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容知许,容知许会意,站到梁泽身边,在他的背心后缓缓地输了一股热气。
梁泽就靠着这股热气勉强撑着,法事结束的钟声一响起,便瘫在容知许臂弯中。周围一片骚乱,大声问着“梁大公子怎么了”。梁深拨拉开一群慌乱着的礼部官员,将地上的人一把从捞起来扛在肩上,旁边的人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在如昼法师亲自引导下走到附近的禅房中。
梁深稍稍给梁泽搭了脉,感觉梁泽身子虚弱不堪,呼吸有一出没一出,脸色奇差。
“梁大公子气喘病又发作了。”
有人在边上插了一句。梁泽气喘病发坐起来十分可怕,胸口中能听见痰液的呼啸。
礼部和工部的人都挤到屋子里,小小的禅房中又闷又热,梁泽在这混乱中浑身开始翻着白眼抽搐,梁深眸子一凛,一声低喝,将所有人喝了出去。
容知许带来了寺中的医僧,医僧给梁泽施针,梁深便静静关了门踱了出去。
屋外的空气带着春寒料峭的凌冽,他负手漫步在大明寺中,找个僻静的地方远远地听着大雄宝殿传来的呢喃的梵音,只觉得经过刚才一阵骚乱,难得片刻的安静。
他与梁泽感情谈不上多深厚,但梁泽若出了事,他没法向梁帅交代。梁深的眸子在后山梅林的掩映下,分外的冷酷。
寺中的回廊转了弯,梁深来到一个小憩的亭台中,突然远远看见一个小沙弥从梅林向这个方向走过来,梁深心中一动,仔细一看,并不是良川小法师。心中微微松了些,转过身站在亭中默默看着那片梅林,寒冬中的梅花多了一丝肃杀。
小沙弥过来,走得很慢,手中端着一只托盘,走到梁深身边,鞠了一躬道:“阿弥陀佛,施主一早上未歇息,师兄让我给您端杯茶。”
梁深一早上滴水未进,正觉得唇舌在寒冬中有些干燥,这倒有些及时雨的成分了。他看了看托盘上的祭蓝暗龙杯,只觉得眼熟,竟然是他前几日在大明寺中用的那只。
梁深接过茶水,道:“辛苦小师父。”
小沙弥笑着,有些含羞地道:“应该的,师兄为施主煮茶煮了好久,更加辛苦。”
梁深并不问师兄是谁。揭开茶盖,呷了一口那杯中的茶水,竟然丝丝缕缕缠绵着梅花的香,细细品来,舌底还有一丝暖暖的姜味。
姜味?
姜为五腥之一,乃僧伽大忌,虽有暖体之效,出家修行之人也是绝对不碰的。
然而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梁深的袍子早就湿了一半,现在喝一杯姜茶,只觉得丹田中一片暖意,乃是绝妙。
梁深道:“此茶甚好,是什么茶?”
小沙弥道:“回施主,此茶是浮屠茶,寺中的僧侣香客,都喝这种。”
梁深未动声色。他在苏府中饮到的浮屠茶,确实与此茶有些相像。只是这茶水中加了姜丝,方才茶盖在杯上,小沙弥应该是没有闻到姜味罢。
那梅林中的月白色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梁深饮完了杯中的茶水,正准备将杯子放回小沙弥手中的托盘,突然顿了顿,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杯中的茶渍悉数倒出,包在手帕中,才将茶杯放回。
小沙弥道:“施主这是?”
梁深道:“此茶的味道清香,将之带回作个小囊。”
谎话来得自然而然。
小沙弥道:“若是施主喜欢,可以向各位师兄讨些回去。”
梁深低头谢过,待小沙弥走后,将手帕打开,果然看见茶渍中有细细的姜丝存在,蜷曲温柔,泛着暖暖的黄色。若是在寺中被其他僧人发现姜丝,难免又引得一场风波。
他凝神看了会,然后将手帕细心地包好,揣进怀中。
梁深和监工的工部侍郎沈逸反复商定了动工的细节,查看了工程的饷银拨算,待到日落西山才结束。梁泽的身体依旧未完全康复,坐在榻上脸色差得惊人,看到梁深进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思和,今日难为你了。”
梁深看着自己不曾亲近过的兄长,并未多说其他,只淡淡地道:“兄长今晚回去么?”
梁泽面露难色道:“只怕得回去,我跟南先生告了仅一天的假。”
梁深道:“我送你。”
梁泽几乎有些大喜过望了,大概他从未指望从这个冷面如霜的弟弟面前得到过丝毫温暖,道:“难为你——”
梁深道:“一炷香后出发。”
梁深几乎是无意识地给梁泽下了道军令,梁泽也不恼,只是感激地笑着,道:“好好好。我换身衣服就动身。阿璟昨日给我带了一些小玩意,我都收着。正好你过去,可以去挑选一些,再带一些给思悼——”
梁深直接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