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热闹喧腾的人们一时没有发觉,以为是那跳舞的队伍中带水珠的柳枝洒出的。
后来雨势渐大,有人喊了一声“下雨了”,人们都楞了一下,然后仰头看天,豆大的雨珠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头发上,眼睛里。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下雨了!”
古人云,久旱逢甘霖,乃世间极乐之一。
跪在地上的人狂喊着跳了起来,□□队伍中的人们大笑着将手中的柳条四处扔给围观的人们。气氛一时有些狂欢到失控,连那些矜持地站在队伍外的富家姑娘们也不顾风度地喊了起来,捏着手绢相拥而泣。
上元夜的雨水是冰冷的,然而人们却不管不顾地又叫又跳,欢呼阵阵。好久没有下雨了,正是因为没有雨水而引发了那么多事情。
现在终于来了雨水。
等人们从这狂喜中醒过神来,纷纷挤到□□队伍两侧,齐齐跪下,高声吟诵佛号。
阿弥陀佛!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大慈大悲法师保佑!
不是迫于皇权淫威,不是祈求怜悯施舍,而是发自内心,对一个穷极一生为人祈福、精进修为、舍己度人、慈悲为怀的追求信仰之人的爱戴。
需要耗尽自己多少的修为与福气,才能为凉州城换来一场大雨?
梁深在向花车挤过去的人流中,终于被不顾一切要一窥法师天颜的人们挤了出去。冷雨拍打在他的脸上,他被眼前众人齐齐跪下,高声膜拜法师的一幕惊住了。
雨幕中,法师依旧坚定端坐,双手合十,向两边的信众颔首。
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过他的脸庞,又顺着他削尖的下巴一直流到他的僧衣中,月白的僧衣上洇开了朵朵灰色的雨花,继而全身被雨水淋湿。他却依旧满含微笑,诵经不止,十方古刹下的拈花佛像也不过如此。
低沉而又有穿透力的经声,将整个天街都笼罩在梵音缭绕中。
梁深看着,仿佛有什么很古老很悠远的东西在撞击着他的内心,只觉得眼角湿湿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目力好,已经能看出法师湿透的僧袍下,隐隐约约透露出洇红的伤口,心中担心,却决意不在这样神圣的时刻前去打扰。只能默默退到不远处,不使自己成为唯一一个站着的人而被他看见。
花车走过,人们站起身,很多人疯狂地追在后头。
梁深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方才那阵感动与震撼逐渐消失,他有些失魂落魄。
所有人都可以大声呼喊着追在他的身后,向他表示爱意与尊敬。
唯独他不行。他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离开。
应该会有人给他准备温暖的炉火,准备干净的内衣与中衣,准备柔软干燥的僧袍吧?
梁深猜测着,冰凉的雨水中,习武多年的他也感到一丝寒意。
那不习武的单薄的身子,在雨水中静坐如此之久,是否已经寒意彻骨,要拼尽全力才能不被看出来呢?
梁深心痛,不由自主地混在人群中,沿着那花灯如昼的天街,跟着他的背影一直往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一直在下,人们也一直在喧闹,唱歌跳舞的人们依旧在唱歌跳舞。
走到城门,□□的队伍终于散去。大家都意识到了寒意,纷纷往家中赶。
法师的队伍出了城门,城门缓缓关闭。一群群赶着回家的人冲散了梁深的视线。一阵喧闹过后,街上只剩了梁深一人。
梁深徘徊在城门边,守城的人认出他,问他有何事。
梁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痴痴地盯着那关闭的城门,最终转身。
他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却并不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
喧闹而过后,清冷的月光照着一地残花,照着孩子们嬉闹留下来的果壳、玩具,街上顿时一片冷清,只能看见雨花打着旋儿落在长街的石板上。
梁深低着头,任凭雨水打在脸上。
突然,头顶上雨停了。
梁深轻声道:“你一直跟着我么?”
林冉竹举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梁深身边,嬉皮笑脸道:“下雨了,我出来与民同乐。”
梁深不语。
林冉竹道:“回去吧。”
梁深每走一步,只觉得离那出了城门的人更加遥远。
再多走一步,就更远了。
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他就这样把自己最爱的人留在这雨水荒凉的小城了。
脊背上传来令人战栗的凉意,突然他听见低沉喑哑的城门缓缓开启的声音,这有些沉闷的声音中,匆匆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梁深与林冉竹都是一愣。
湿透的僧袍掀起一阵水花,僧袜僧鞋也都湿透了,踩在水中的声音特别清越。
雨中奔跑的人下意识地撵动着佛珠,在滂沱大雨中看着面前一把油纸伞下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梁深的心猛地一跳,猛地回过头去。
林冉竹顿了顿,并未动。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长街,遥遥相对,隔着雨幕,看见彼此的那一霎那,第一反应竟然都是侧过脸,不去看彼此的眸子。
梁深的心跳好久才恢复正常,只觉得对着他的半边脸发烫。方才在□□的人群中,竟然没发现他已经清减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脸色还是苍白的,夹着一条一条流淌的雨水,站在暴雨中身长玉立,与苍松般秀雅,冷得有些发抖。
梁深与法师呆呆驻足看着彼此,林冉竹轻咳一声,将雨伞塞到梁深手中,然后提腿便走。
梁深唤住他:“林冉竹。”
林冉竹头也不回地道:“早点回去,沐浴更衣。明早还要赶路。”
梁深有一瞬间想追着林冉竹一起走。他竟然在害怕,怕面前这个孤立无援、茕茕孑立的人,怕面对他们两个人的境地。
然而,当他对上那浅色的、隐隐透着些不解与责怪、用强大的冷漠与肃然掩饰起来的眸子,心就化了。
他曾经向佛祖许愿,如果能再次见到良川,只求得以挚友之谊共度一日,不引诱僧人,不扰乱清规,不搅乱向佛的赤子之心。今夜,不正是佛祖垂怜,许他最后一个机会么?
于是迈开腿,向他走过去。
他听到身后林冉竹的脚步一滞,然后又加快了速度离开。
法师在梁深向他走来的一瞬间,做了一个梁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那眸子里本来还掩饰着的冷漠与肃然,一瞬间都瓦解了,原本端庄如天人、不食烟火的他竟然微微张着双臂,小跑着过来,扑到了他的伞下,他的怀里。
油纸伞落地。
抱个满怀。
两个人,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无比的情况下,这样正式、郑重地拥抱在一起。
梁深的鼻尖很酸,眼睛也很酸,只觉得雨水混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彼此都湿漉漉的。
天女殿前升起一团篝火,温暖而又炽热。
梁深与法师最终不敢在城内停留,踩着雨水,相依相偎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城外的天女殿。
梁深将上衣悉数褪下,放在火边烤着,然后他转过身,看法师竟然站在火边盯着他,一动也未动。
梁深温柔地道:“阿唯,你把衣服脱下来,用火烤烤。不然会着凉。”
法师的目光有些躲闪,道:“没关系,我坐在火边即可。”
梁深道:“那怎么行,来,我帮你——”
他说着便走过去,手伸到法师僧袍的领子上,法师惊慌地后退了一步。
梁深一愣,道:“怎么了?你——你不要不好意思,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法师的脸在火苗的掩映下有些泛红,他的头皮和耳根都跟着泛红,道:“我身子不好看,恐怕吓到段郎。”
梁深听他叫自己“段郎”,又注意到他不在以“贫僧”、“施主”相称,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曾说身子只是皮囊,并不在意么?若是我身子上有疤,你会嫌弃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