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子,这小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大约有十来个,衣衫褴褛地歪在地上,口中发出低声的呼喊,浑身散发着一股股恶臭,那哭声就是这群人发出来的。
左相宜的目光被什么吸引了过去,浅淡淡的月光下,只见得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裤子下白花花的,定睛一看,竟是一截血淋淋的人骨!略略扫过去,周边人无一不是伤的伤、残的残,那富人胭脂香气下的隐隐血腥味儿,就是这里传来的!
眼前这么多人见突然来了三个衣冠楚楚的公子,有人抬眼望了一眼,竟然像见了瘟神一般,低声呼喝着,用两只手在地上划拉,向远离他们的方向爬。有人还在睡梦中,也被旁人狠狠一巴掌拍醒,一脸茫然地私下看看,定睛到他们三人脸上时,无一不是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忙不迭地爬着逃跑。
“这,这怎么回事。流浪汉吗?他们跑什么——”左相宜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
梁深跑过去,拦住一个爬的慢的人的衣服,一股子味道熏得他睁不开眼睛,轻声问:“你们无家可归吗?怎么都扎堆儿躺在这里?”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那人举高了双手,“我没有女儿了,也没有地了,我们早上就走!可怜可怜,留我们一晚上……”
梁深眉头一皱。
“我我我,我男的,大人,我男的——我腿残,”那人拼命扒拉开自己的头发给梁深看,“我家没有女儿,我家什么都没有了——”
容知许在他身后道:“恐怕是那神婆邹姬的杰作了。”
一听邹姬的名字,很多人都蠕动得更加慌张,耳边的惊呼声更加纷乱。梁深正准备松开面前的人,突然见这人的手腕子上什么东西闪过,一下子捏住那人的腕子,见那人腕子上整整齐齐绑了白色的绷带,绷带上隐约绣着什么花色,已经被血色侵染的看不清楚。
梁深的眸子里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的腕子看了又看,喃喃地问:“这是什么?这是谁给你的?有人给你包扎过么?”
那人根本听不清梁深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强调自己的是男的,还拖着一旁的左相宜的手去摸他,要证明自己是男的,左相宜唬得使劲抽回手在身上擦,梁深却是更紧地抓住了那人,不断地问:“得罪了,但这是谁帮你包扎的?是谁给你的?”
一双手伸出来,将梁深一下子拦腰扶起,容知许的声音在梁深的背后响起:“思和,这些人应当是受了惊扰,一时问不出所以然。”
梁深站好,和容知许对视了一阵,眼神中满是隐忍和痛苦。容知许不知原因,只是用力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冷静些。”
梁深深吸一口气,有些窘迫地道:“我失态了。这些人看起来很可怜,应该是凉州的流民。这毕竟是我封地的子民,不能不管。怎么样,叫戚大人过来?”
一听说“戚大人”,这些人的反应比听见“邹姬”更加激烈。有两个小孩直接哭了,母亲模样的女子死死扣住他们的嘴,小孩子的脸在月光下都憋紫了。
左相宜简直快听不下去,道:“恐怕这戚山不是什么好玩意,这些人都快嚎疯了。”
容知许也点点头,和梁深对视一眼,稍稍抽开身,挥手招来那两个钦天监少年郎,附耳交代了几句,少年郎便麻利地将一坨坨的人聚拢起来,问了一句放到哪里,容知许望了一眼左相宜,左相宜正拼命地憋着气,脸跟那两个小孩似的也憋紫了,不过好歹他没有捏着鼻子,给出了一个知书达理的男子应有的尊重。
“容兄你别看我,”左相宜也看了一眼容知许,“放我那儿没问题,放戚老头儿那儿估计撑不了一晚上。我府中有些药材,可以治病。”
梁深欣慰地点点头。容知许颔首示意,让那两个少年带人过去。
其中一个高挑一些的少年拾到了什么递给容知许,容知许看了看,擦干净了收在怀中,没说什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颤抖着的一群人排成队鱼贯从他们三人面前走过。
梁深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只要有人身上有绷带,他便抓住那人看看。
这些人身上的绷带,确实像是一人所为,那手法简单而利落,绷带上都淡淡地绣着点什么,被血迹染红了,有些是一只简单的小鸟,有些是一片树叶,梁深每次看到,眸色都更加黯淡。
“梁兄,你没事吧。”左相宜问了一句。
梁深脸色有些不好看,眼前净是沾着血的绷带的颜色,他摇摇头,说:“在这附近看看?”
容知许点点头,道:“看看,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流民,也许还能找到给他们包扎的人。”
梁深的身形僵了僵,也不言语。
忙了大半夜,府上陆陆续续来了三十多个病号,烧水、煮绷带、磨药粉、煮粥,左相宜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只觉得浑身兴奋,不知疲倦地跟在容知许后面,学着发号施令,统筹伤员,一刻没歇着。得到救治的人们安静下来,不停地感谢他们。
容知许便派了追风与逐电去问话。
梁深也没歇着,不像那两位翩翩公子哥儿,直接挽了袖子,将宽大的袍子扎在腰间,下了佩剑,一点儿也没有个王爷的架子,穿梭在三十来个流民中间,把脉、敷药、喂粥,亲力亲为,旁人很快就不怕他了。
“梁兄,没想到你还会治病救人,”左相宜给梁深递了一块帕子,很兴奋地说,“高,真是高。这诊脉,我看着就玄乎。”
梁深笑笑,说:“诊脉很简单,我跟着皇兄学的。”
左相宜:“哦哦,圣上啊,圣上居然还会医术?”
梁深笑道:“这个是跟二殿下学的。打仗的时候用的到。”
左相宜:“打仗?好玩,以后我也跟着你打仗去,可好?”
梁深无奈道:“盛世太平,打什么仗。小心让你爹听到这句话。”
左相宜拼命摆手道:“哎,我就随口说说,你千万别跟我爹告状——你还亲自喂他喝粥啊,额。。。”他亲眼看着梁深掏出一块手帕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擦脸,“那个。。。我给你准备点干净帕子。”
左相宜招呼下人去拿干净手帕了,容知许站在梁深背后许久,道:“包扎与诊脉,是和二殿下学的?”
梁深笑道:“嗯。”
容知许:“那堂堂五珠亲王给给穷人喂粥,又是和谁学的?”
梁深的手突然停下了。
容知许盯着梁深的背影良久,道:“思和,你变了很多。”
梁深未答话,只是默默忙手中的事情。
最终容知许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喂吧,我在去别处看看。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去会会那神婆。”他的手在怀中摸了摸,最终什么也没说。
梁深一夜未歇,穿梭在三十多个人中间,老弱病残全部睡进打扫干净的客房,一些年轻的便留在院中横七竖八地躺着。时不时会有哭泣、□□的声音,梁深只要听见声音便过去,为那人摸摸疼痛的地方,喂点水,甚至扶着他们起身去如厕。
夜深露重,虽然有左相宜派人拿来的毯子,依旧冷得彻骨。梁深便在院中生了一堆火。
人们逐渐围到这火边,有些人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火苗,有些人互相靠着,有些人脑袋对着火躺着。梁深盘腿坐在火边,撑着脑袋有些打盹。
突然,有人给他的肩上批了一条毯子,梁深抬眼,见是方才喂粥的老者,谦让了一番,最终将毯子还给了老者。
“公子,你是王爷吧。”突然那老者开口问。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看看老者,又看看梁深。
梁深也不隐瞒,简单介绍了一下三人的身份,旁人听了都有些怔怔的。
“你们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梁深终于问,“是那神婆逼得你们?”
老者沉默许久,道:“神婆夺了我们的女儿去祭天,戚山这狗官,将我们逼到这城外等死。我们只听说有高官要来,不能留在城中有碍市容,并不知来的竟然是王爷。”
梁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切和自己的到来有关,脸上有些尴尬。
那老者道:“我们在城里讨了点吃的,太晚了城门关了,没来得及出去,只能躲在白骨街歇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