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妖王大殿上出来，七十三依旧晕乎乎的，哪怕时过境迁，他也依旧不敢面对那个少年。

他靠在台阶边的石墙上休息了片刻。正值中午，阳光将黑色的墙照得滚烫，七十三却感受不到温暖。他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阴沉沉的日子。

那一天他刚刚通过御灵师的测试，领了任务欢天喜地往外面走。他依然记得，当时的任务地点在东边的郊外，走小门会比较近一些。就因为这一个任务，他遇见了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忆的场景。

走到半路时，他听到了吱呀吱呀的响声，那种声音像是有人踏上年久失修的木楼梯发出的声音。然而御灵师家族之中所有的屋子都是不久前翻新过的，不可能存在那样的屋子。

接着他就看到无数早已取得御灵师身份的前辈朝一个方向赶去，他连忙跟上去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个人越狱了。”前辈加快了脚步，只消片刻就将他远远甩到了身后。

七十三也曾是个好奇心很旺盛的少年，他一边赶路一边托着下巴，思来想去如今关在牢房里的也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是柯家著名的反面教材，哪怕之前人不在这边，也是常常被家主当做又废物又懒散的典型来举例，怎么可能从遍布阵法符文的牢房之中逃出来？

还没想出结果，他的眼睛就看到了真相。

跑过几根房梁，他远远看见地牢前的空地上，一个头发蓬乱浑身脏污的人塌着嘴，满脸都是泪痕，却发出了大笑的声音。那些早就取得御灵师身份的前辈手中法术密集如雨，却被他随手挡住。

忽然间，七十三看到了他的左眼，脚下一软，跌坐在瓦片上。

那是怎样的眼睛啊！碧绿的光芒遮蔽了瞳孔与眼白，一开一合之间尽显妖异。光芒流转，过了好久七十三才发觉他眼中有一片莹光闪闪的梧桐叶。

正是柯家的家徽。

就这么刹那的功夫，那些前辈们全都倒下了，鲜血淌满了那人脚下的土地，颓废瘦弱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凶残暴戾的妖邪。

那人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七十三浑身都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却见那人停了下来，从树丛之中拖出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手上光芒一闪，将那人爆成一团血雾。

七十三察觉道手摸上了瓦片的缝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在四肢着地后退着。他连忙起身，往来处飞奔而去。

家主曾说，那个叫做柯酲的孩子最是不洁，侮辱了御灵师家族，身上长不出家徽。家主曾说，那个叫做柯酲的孩子最是自大，不过是抓过几次普普通通的小妖怪，就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御灵师，把柯家的脸都丢尽了。家主曾说，那个叫做柯酲的孩子不听劝告，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套妖邪功法，自己练不说，还想荼毒全族。

但家主从未说过被一连串奇奇怪怪的罪名关进地牢的柯酲强大如斯，是整个家族都要为之退避的御灵师。

或许，他出手之前没人知道吧。

忽然，七十三感到自己脖子一紧，整个人被掐着喉咙提了起来。

他哆嗦着回过头，却见逞凶作恶的人眼前却没有半缕杀气，他脸色蜡黄，憔悴不已，眸子失了光，空荡荡的，好像不管再有什么天大的事发生，他都不会有兴趣。

七十三闭上眼睛，短短的一生从眼前滑过：幼时与父母兄弟一同在小院子里纳凉玩耍，学龄到时被送往本家和一群有血缘关系的同龄人一同学习法术，少年时与其他家族的人比斗，伙伴们给他加油的声音直冲天际，再到如今通过测试的意气风发。他渐渐放松下来，觉得就此死去，此生也无憾了。

那只捏住他脖子的手却没有收紧，想象中的痛楚也没有传来。

却听那人道：“我从未见过你，没有理由杀你。你身上也没有其他御灵师有的血味，说明你是个好人，你走吧。”

说着，竟然把手收了回去。

那人转过身，大笑几声，迈开脚步，一边走一边唱：“故友访，幸未忘，何人眸中殄桀狂，一夜拂飏，零落清怅。银蟾凉，银蟾凉，引吭亢，大梦无涯行有疆，白驹作觞，醉里彷徨。”

七十三瘫在地上瘫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缩成了一团，而且抖得跟中了法术似的。

他试着起身，摔了好几次才站稳，哆哆嗦嗦着往外边走。

他想起，那个叫做柯酲的人年纪跟他差不多，然而据说他身世成迷，从来都不清楚父亲是什么人，母亲也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柯家更是嫌弃他嫌弃得要命，将他送到了空无一人的祖宅，让他一个幼弱的孩子自生自灭。

旁人的生活，再苦再累也有父母护着，有伙伴陪着，而他有什么？

七十三对他的感观极其复杂。

脸上被一个皮革制的东西拍了拍，七十三猛然睁眼。他仍然站在妖族主峰上，阳光正好，石墙温热。

有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喂，我等了你好久都不见你过去，来主峰一看才发现你原来在这里睡着了。”

“嗯？”七十三抬头，见出现在他回忆当中的少年吊儿郎当坐在石墙上，没个正形。柯无醉手上抓着剑鞘，剑鞘装饰着飞雁的那一端正在七十三脑袋旁边摇晃。

隔世，少年眉宇间的阴郁终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游侠的豪气与不羁。

七十三道：“想起了往事，就在这边多停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