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嘴里套上嚼头, 四蹄上裹着厚布, 一行三十人腰间都别着环首刀, 手持趁手的兵器, 或皮甲或铁甲披挂在身, 在月光照射下散发着冷厉的光芒。
他们是花木兰的亲卫,也是金汤城中装备最优良的士兵。所有人都保持静默,等着花木兰发号施令。
花木兰自己也很纠结,因为这是一次不得不进行的夜袭。她原本计划全本来是仗着柔然人不知道城中底细, 虚虚实实的守上几阵, 拖上个三四天功夫, 视之以威。那么伤亡惨重且内部不齐的柔然人就会自行退兵,金汤城危机就可以解除了。再不济那时都护派来的援军也应该到了,所以在她的原计划内守住金汤城还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可人算比不上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花木兰苦心编织的一个谎言, 被祝英台的得意门生给硬撕开了一个口子。逼得她不得不冒着巨大风险去实施这次夜袭。
其实所有的开端都源于一个意外。齐武来报时说的很明白, 祝英台带进军营里的那十个来协助她少年人之中, 最机灵的进那个被推举进了军需处打杂。
本意想着是好好锻炼一番然后送到谢驱那做副手的, 没成想年轻人得志便猖狂, 偷摸喝酒之后和前来领弩|箭的士兵们打起了赌, 把剩余弩|箭的数量给照实说了出去。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军营里还能喘气的士卒们就都知道了。军中最不缺的就是打老了仗的, 老兵油子们自然知道两千支弩|箭意味着什么,而弓|弩这种利器在箭枝缺少的情况下也就是一堆废料。
至于弓手,嗬, 城内也就幢主的箭能形成有效杀伤,中原来的流民后生仔还没学会怎么开弓呢,顶多齐|射三轮就得歇菜。指望也指望不上。
老兵们还好,没有因为远程攻击武器缺乏就军心涣散,反正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顶多是这回柔然蛮子人数更多些,只是闲暇时将手中的刀磨的更快了些。
新兵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本是流民出身,近来才被招到了金汤城,看中的是告示上写的分发荒地农具且三年内免去口赋。没成想来了之后锄头还没摸上,先被分发了刀|枪,这些人都想在漠北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安生日子,对打仗保卫家园的事情并不热衷。一群无根无源之人只要能稍稍填饱肚子,给谁卖命不是卖命啊。
因此他们是最容易被煽动,也是最容易叛逃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流浪摧垮了他们的心志,操守和志向早被饥饿感绞了个粉碎。弩|箭不足之后,骚乱不止的也正是这些新兵,逼得花木兰不得不亲自带队出城夜袭,提振全军士气。要是能把那些攻城器械烧了,柔然蛮子就是被拔了獠牙的野猪,只能用鼻子哼哼了。
一想到是这个原因,花木兰就更窝火了。放往常,她都不会正眼瞧一瞧这些当预备兵员都磕碜的人,可如今城里青壮年不足,也只能拉这些流民来做一些不涉及核心的杂事,而且也能预防这些流民有|奶就是娘,为了性命在城中作乱。
身为主将,再窝火也得自己憋着。不仅得憋着,还得避免将情绪带到指挥中去,所谓将不因怒而兴师就是此理。
拉住缰绳,摸了摸爱骑的鬃毛,让骏马躁动不安的马蹄停了下来。没人说话,唯有一轮明月缓缓升上夜空,城门洞里满是清冷的月光。直到这时,花木兰才睁开了双眼,目光锐利直视前方,沉声道:“打开城门。”
三十骑呼啸而去,厚布包裹的马蹄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看城门的小兵向往的看着出城的骑士们,憧憬的问向同伴:“诶,三狗子,你说这回幢主能胜吗?”
“我说你小子也没喝酒,怎么满嘴胡吣呢。幢主谁啊,怎么可能会输。站在这守门也无趣,铜锁,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
“赌幢主这回回来能带多少个柔然蛮子的头吧。输了的把这两天的配额酒给对方。”
“好嘞,成交。”
在小兵眼里,花木兰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甚至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场战争会有输的可能性,兴致勃勃的为夜袭开赌局。
然而承担了士卒们期望的花木兰却远没有这么轻松写意。
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如割肉一般。三十人借着夜色掩护躲开了柔然人的斥候,成功潜伏到了距离柔然营地一里多地的地方。再不敢近了,因为再近就要瞭望楼上的士卒发现了。
“放!”随着花木兰一声令下,十余只野兔被撒放出去,朝着柔然大营跑去,至于能不能回来或是在外面成家立业,那就不好说了。
一刻钟之后,柔然大营发生了多达三处的骚乱。即便花木兰隔着这么远,也听到了一连串的抓汉人拿赏钱的胡语,随后便是懊恼之极的怒号。
花木兰还是同往常一般,一众亲卫却都在她和齐武身上打转,冲着齐武挤眉弄眼。
齐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拍马上前:“幢主,是属下错了。”
花木兰嗯了一声,并不搭理自己这位心腹。
得了花木兰一声回应,齐武乐得和什么似的,马上就想溜。却被眼明手快的周行在他的坐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儿吃痛,一溜烟的窜到了花木兰跟前。
幢主不喜人近身,这是亲卫们都知道的事,齐武不敢触霉头,赶紧拉开马头避到了一边,在兄弟们宛若凌迟的眼神逼视下,最受宠的他问出了在众人心中积聚已久的问题。
“幢主,您是怎么知道蛮子们在防备咱们啊。”
“赫古乌斯今日攻城,未及三通鼓,就下令收兵。本为强手却示我以弱,定是想诱我出城夜袭。”
“啊?那咱们还出来……”
看着自家幢主玩弄着手中的马鞭,齐武识趣的退了下去。
周行及时凑了上来,掩护着齐武撤退,问道:“那幢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柔然斥候一个时辰之后会改变方向,在他们过来之前,咱们就离开这里,去柔然辎重营。”
花木兰手中的马鞭一甩一甩的,在黑暗里仿若一条伺机而动长蛇。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花木兰在冰天雪地里被风吹,心情却很愉悦。赫古乌斯坐在温暖如春的帐篷里吃手扒羊肉,但感觉自己比荒野上的石头还要凉。
多少年了!作为草原上人人称颂的天生智者,赫古乌斯一向算无遗策,这回却被一个小辈狠狠的打了脸!她怎么敢,怎么敢用野兔来应付自己精心为她准备的夜袭!
竖子!鼠辈!狡诈的中原人!只会用这种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
下首的诸部族长都在闷头吃羊肉,吸溜声不绝于耳,怒火攻心的赫古乌斯却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枉为智者!毕竟他上一次的挫败,还得追溯到五岁的他第一次爬上马背想去狩猎肥羊,却被马儿无情的颠了下来。
年幼的他因为摔伤而躺在了床上一个多月,再下地时就变成了日后闻名草原的智者。
如果说被花木兰屠灭部落,前几次的傀儡也被打破赫古乌斯可以用自己不在现场来推诿,那么这次夜袭的失败就足矣证明他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要开始认真了。只是已经没有人愿意给他尝试的机会了。
三杯奶酒下肚,一直和赫古乌斯不对付的赤术首先撂下了酒杯,拍拍手就想离开。
赫古乌斯叫住了他:“赤
术族长,酒正热,肉正香,何故离席啊。”
“枯坐无趣,困意上涌,某要睡觉去。”
前半句还算客气,后半截就是实实在在的挑事了。
赫古乌斯还没说什么,身后两个亲卫就拔出了腰刀,怒喝道:“赤术,你大胆!居然敢对国师大人不敬!”
赤术的亲卫也不甘示弱,四人持刀上前把赤术围了起来,冲着着赫古乌斯的亲卫头子瞪眼。
一时间,大帐内鸦雀无声。
赤术率先打破了沉寂:“嘿,我倒不知道枯坐在此有何意趣。今日鸣金收兵之后,赫古乌斯就调兵遣将,多番生事,以防备夜袭为由换我驻防。此为军令,赤术不得不从,然其后广撒斥候,一刻未停。我这个做族长的尚能在此喝酒吃肉,怜族中勇士,夜色出巡,雪没马蹄,未至一天,已折股数十人。男儿不在战场上杀敌争先,反而受创于国师乱命之下,吾如何走不得!”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气势十足,赤术气的长髯抖动,双目圆睁,逼退了上前的赫古乌斯亲卫队,带着自己的亲卫气冲冲的走了。
赤术前脚刚走,赫古乌斯就将匕首插|进了面前的案几上,将整盘羊肉都给掀翻了。
看着噤若寒蝉的一众小族长,赫古乌斯也没了生气的心思,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一众人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免得被波及进战火之中。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赶紧跑吧。
出了大帐的几个小部落族长走在了一起低声商议,顺带拦住了温都尔汗。
“温都尔汗,咱们是老兄弟了,在咱们之中就你和国师走的最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也得给咱们出出主意啊。”几个和温都尔汗交好的小部族长拦在了他面前诉苦,非得让他拿出个主意来。
温都尔汗能说什么,他自己都想摔刀骂娘了。作为铁杆拥汗派,他是在场诸人里最拥护赫古乌斯的。可赫古乌斯最近这几步昏棋让他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相劝了。
毕竟谁部落里的勇士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为了报仇,防备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小城城主,损失那么多个精锐斥候,别说赤术那个暴脾气,他自己都憋不住火。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赤术那样兵强马壮,又和汗后有着亲缘关系,连大汗都要礼遇他几分,自然敢和国师闹脾气掰腕子。可自己这些小部族可没有讨价还价的本事,只能捱着了。
只不过,他不会再有拉这些老弟兄进入大汗的直属部族的行列了。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赫古乌斯这常人难以理解的命令让下层士卒怨言颇多,以至于说出了乱命的话。
可不嘛,忙活了一宿,逮了一只野兔。什么玩意,尽糟践人。
如今各族族长都散了,熬了一宿戒备的他们也只保留了两个暗哨,各自钻回帐篷里睡觉去了。
寅时四刻,正是快要破晓之时。当过小兵的花木兰知道,这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偷袭的时机。
将长枪从雪中拔出,各自喝了几口烈酒暖了暖身子,花木兰轻喝一声:“走。”
“夜袭,汉人夜袭!啊……”
一个值守的柔然士卒揉开惺忪的睡眼时就看到了一行三十人冲到了自己值守的辎重营营门前,刚刚呼喊出声,就被一支弩箭贯穿了喉咙,从瞭望楼上栽落。
“速战速决!”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花木兰也就不做遮掩了,高呼一声,提升马速,一马当先越过了那并不深的陷马坑。
枪如游龙,拦拿扎刺,寒芒乍现便是血光纷飞。如同猛虎入群羊,花木兰极为强劲的个人实力在群战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营外一阵骚乱,自然惊醒了不少还在沉睡中的柔然士卒,生性凶悍的他们甚至没有穿衣服就冲了出来。
这么做的后果自然就是成了活靶子。尤其是在面对齐武的时候。
齐武军户出身,家传一套好戟法,善步战。入营没多久他就弃马从步,如今又追不上骑马的花木兰,眼前又出现了这么多赤膊的蛮子,自是喜不自胜,虎吼一声冲入了敌阵。
兵器相接,势大力沉的铁戟很快取得了优势,齐武又人高马大,双手发力竟将柔然士卒中的铁刀磕飞了出去,双戟直入腹腔,挑出一团肠子来。
“痛快,痛快!”仗着甲胄精良,齐武硬抗了许多攻击,到最后几成一头出笼凶兽,双戟劈斩如入无人之境。
周行一贯机敏稳重,正在后方压阵,看着齐武杀到了兴头上,不由心急如焚,在一箭射穿了一个逼近柔然士卒的肩胛骨,终于瞅准机会喊了一句:“老五,别瞎闯了!快去护着幢主!出一点事老子活剐了你!”
齐武这才回过劲来,冲着花木兰的方向杀了过去,一路上劈波斩浪,直杀得是血流成河。
可齐武却一直都追不上花木兰。
一骑绝尘,不外如是。
不同于齐武的力量型拼杀,身姿并不长大,力量也不占优势的花木兰走得是技巧流。
迅疾如火,其徐如林,不动如山。枪尖刁钻,专门刺向咽喉,眼窝,手腕这些甲胄护不住的地方,马后留下一堆人倒地惨嚎。虽然没死,但却是生不如死。
军人可以接受惨烈的死法,但那种将死未死,还很难死去的惨状是他们不愿意面对的,所以造成了花木兰突进速度比齐武还快的现状。
柔然嗜武成性,好斗成风。花木兰如此勇武自然激起了某些勇士的争强斗勇之心,在她将要逼近那些大型攻城器械放上一把火时。勇士出现了,并且拉住了花木兰的马缰绳。
花木兰也杀的眼红了。这时候突然出来一个搅局的,也是怒从心头起,枪杆一转,直冲来人咽喉。
和以往并不差别,但是这一枪却没能得手。
因为马倒了,是被人拽倒的。
巨大到难以抗衡的拖拽力令骏马发出一声哀鸣,坐在马上的花木兰也随着马往地下倒去。而失去速度优势的她,将面对的是十几把雪亮的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花木兰弃枪抽刀,避开了那个力能敌奔马的柔然勇士,一刀砍在了旁边一个士卒身上,借力跃到了旁边的空地上,逃离了被乱刀分尸的下场。
“好勇士,且与我一战如何?”
又劈翻了两个士卒之后,一个带着狗皮帽子,手握狼牙棒和半截拽断的马缰绳的壮汉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对花木兰发起了挑战。
花木兰没有言语,只是持刀做了一个起手式。
众人围着观看,却并不上前,静待这两个勇士分出胜负。
随后便传出了两声高亢入云的惨叫。当齐武近前时,浑身浴血的花木兰已经拖着断刀,在柔然兵士的注视下,走上去用火折子点燃了巢车和云梯。
那一场火烧的很大。
抢了几匹马颠簸在路上的花木兰不会知道,她放的这把火,让赫古乌斯把帐篷中名贵的瓷器给通通砸碎了。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心疼,说不得还要小酌几杯以示庆贺。
之后一天一夜,双方相安无事。就好像两头正在默默舔舐伤口的野兽,专心致志的准备下一次攻击。
在沉寂了两天之后,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