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允行觉得,从认识闻止开始,他对这位警官先生的认知就在不断的破而后立中循环往复。
一开始,丁允行觉得闻警官虽然冷面话少,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私下里却十分热心,否则也不会刚见第二面,就大晚上的带着他们往乱坟岗里钻,连刨人祖坟这种损阴德的锅都帮着一起背了。
稍稍了解些后,丁允行发现这人和影视剧里的警察先生们很不一样,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没操着满口的社会主义无神论腔调,把怪力乱神当用过的餐巾纸一样团吧团吧丢进垃圾堆里,不论遇上多么离奇的事件,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心理建设,把震惊和错愕就着茶水一股脑消化了。
此外,这人的知识储备十分渊博,上至天文星相、下至风俗民情,都在他脑子里刻印成册,随口就能道来。
可再怎么见多识广,连魏鬼差都要翻查典籍才能找到蛛丝马迹的阴阳术师门派,他却能信手拈来,不带半点犹豫,仿佛那眼眶里安了一对激光透视眼,随意一瞥,已经洞穿人家的生前身后事。
到了这份上,谁要是再把这位闻警官当成一位普通的人民警察,那不是瞎子就是脑袋进水了。
丁允行既不瞎,脑袋也没短路,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对闻警官产生了怀疑。
只可惜,眼下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丁总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暂且憋在心里,等着秋后算账。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值得阁下挂念,”就听闻止淡淡地说,“不过我倒想问一句,你绑来这么多孩子,是打算用他们献祭西王母吗?”
这句话立马把丁允行走神到九霄云外的注意力生拉硬拽了回来。
“昔日徐福东渡,为始皇帝寻找不死药,带走八百童男童女。有人说,他乘船到了东瀛,如今的东瀛人都是当年求取仙药的八百童男童女的后裔,”闻止话音微顿,漠然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可就算为了另觅福地,繁衍生息,何必非要童男童女?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八百童男童女不是为了所谓的‘造化外邦’,而是用于献祭的‘供品’!”
这一番说辞闻所未闻,和正史记载相差不说十万八千里,也至少隔着一座昆仑山。丁允行瞬间瞪圆了眼,非常努力地把一声惊呼囫囵吞了回去。
“枯荣生死,便如日月之行,东升西落,皆有定数,而寻觅仙药,求取长生不死,无异于逆天而行,怎可能不付出代价?”闻止的目光扫过抱头蜷缩在一起,像羊羔一样觳觫发抖的熊孩子们,又转向祭台上的男人,“你想效仿当年的始皇帝,就不怕惹来天罚、招致天谴?”
闻警官性格内向,跟不亲近的人相处,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可说是话少“事多”的典范。这一回破天荒地东拉西扯了这么一大篇,连和他混熟了的丁允行都觉得意外,几乎怀疑这位的皮囊下换了一副芯子。
可惜,他的“听众”却不是很捧场。
原本分散在四面八方的黑衣男人们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手里抓着凶器,已经蓄势待发。而祭台上的男人扬起下巴,目光越过他头顶,好像盯着壁画发呆,又好像穿透了时空,落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没尝过那种滋味,”漫长的沉默后,戴面具的男人低声说,“一个人行走世间,起初胸怀抱负,自以为能凭所学匡扶道义,哪知众人皆醉,清醒者反被当成特立独行,受尽冷艳嘲讽,于是行走越久,你就越感到失望,在黑暗中沉沦越深,逐渐忘了自己的初心和本心,只想随波逐流下去……”
闻止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保持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她的存在让你感到温暖和慰藉,觉得这个世间还是有一些东西值得留恋,你会不想牢牢抓住这个人吗?”
闻止想说“不想”,可话到嘴边,就像被一道铁闸门拦住,死活倒不出来。
就这片刻的沉默,戴面具的男人已经转过身,重新面向祭台:“……是时候了。”
丁允行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只见方才还杵在原地的黑衣男人们得到了某种暗示,如同狼群一样亮出獠牙,缓缓缩小包围圈,打算将那不知死活的猎物撕成碎片。
一对几十,是什么概念?
丁允行刷排位的最高纪录,是在己方队友没到位的情况下,一个人硬扛了一个五人小队,差点被对方的火力轰成筛子。
此时此刻,闻止面对的敌人是他的六七倍,而且,没有复活机会。
丁允行的冷汗开始刷刷往外冒,缩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抓住闻止给他的匕首,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帮个忙。
不过,考虑到自己约等于零的武力值,冲上去也只有拖后腿的份,丁允行迈出去的半步始终没能落到地上。
没等丁总那要迈不迈的一步做出决定,紧接着,变故又生——只见狼群一般蓄势待发的黑衣男人们像是磕多了软性毒品,毫无预兆地踩着八字步,原地扭起大秧歌来。一曲还没扭完,这帮人已经电量告罄,横七竖八地歪倒一地。
丁允行:“……”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丁总的脑回路转不过来,一时堵塞了。直到闻止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瞟了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学着黑衣男人的模样趴地躺倒,坚决不搞差别待遇。
戴面具的男人微微一皱眉:“你做了什么?”
闻止露出被衣袖掩住的右手,手心里捏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这是‘醉浮生’,无色无味,吸入一点就能让人沉睡一整天,在梦境中把过往数十年的人生重新经历一遍,据说是冥界忘忧司司主亲手配制的。”
丁允行:“……”
他想起自己把那位文姬司主酿的“桃花酿”还是“樱桃酿”当红葡萄酒灌,忽然毫无来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事实证明,文姬司主不仅酿酒水平高超,调配迷药的水准也高山仰止,除了中招的黑衣男人,从主角变成龙套的熊孩子们也没能逃过一劫,七扭八歪地横倒在地,已经人事不知。
戴面具的男人只是微一皱眉,随即释然,他扭过头,看向闻止的目光温和而宽容……就像屠宰场里的工作人员温和而宽容地看着一头尥蹶子的羊羔。
“知道我为什么把献祭的地点选在昆仑山?”他语调轻柔地问,“不仅因为这里是西王母的居所,更重要的是,那道连接人间和冥界的‘门’就在这里。”
闻止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