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街,冷雨,杀戮。
后半夜大雨倾盆,大滴的雨水扑扑簌簌兜头而下,雨水冲没了粘稠如新的血渍,血渍的深红在清水的冲刷下逐渐减淡,红彤彤的一大片,最终也就只剩零星几点艳色的浅红,汗水和鲜血的刺鼻被清水的芳香遮盖,清凉的雨水中有逸尘身上自带的青草香,我站在他的身前莫名苦笑。
逸尘从未将我放进过眼里,也从未瞧得上过我,我的存在之于他不过是装装样子的礼节,不过是给三哥一个挑不出刺的过得去,我晓得,他对我仅此而已。
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肌肉纤维因为撕裂而发痒,有时痒比疼更加难挨。
我打量着他英挺俊朗的一张脸孔,那脸孔上有机智的冷情与淡漠,我想三哥,我想回到有三哥的生活,酒意上炎,我像是入了魔,突然很想喝酒,想喝三哥之前常买给我的竹叶青,淡金色的液体度数不高,入口辛香有砂仁和檀香木的后劲。
逸尘站在我身前,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蹙得快要对起来,半瞇起的眼眸中隐含审问我的意味,脱口而出的嗓音冷得冰死人:“你打量我这样久看够了没?”
我在他冰冷无情的眼神中瞬间屏息,他的性子我领教过,说一不二没得商量。
我一惊赶紧收回视线:“贵人,贵人还等着我拿药回去。”
逸尘再次出声喊住我:“等等,发带掉了。”说着冷若冰霜点了点下巴,看向落在他鞋尖前面一团柔软的浅青色发带。
我在他的审视下抬手在脑后摸了一把,随即捡起发带重新束起:“嗯,谢谢。”
实践证明,冷若冰霜是逸尘的常态,别人面无表情便是面无表情,他面无表情便是冷若冰霜,我不晓得三哥的性子要如何乖顺,才能受得住他的冷若冰霜。
在近距离的注视下,他的语气更为来者不善:“本来我不想救你,可是看你并不是不晓得私自开溜是个严重的问题,所以我考虑可以让你简单受点教育。”
他那颀长俊魅的身影在暗处披着微光,彷佛地府来的鬼魅,令我忍不住后退。
“怎么了?你不是很大胆吗?宗震不听我的话也就算了,你也跟着他瞎胡闹?呵真有你的,你为了他是不是连亲哥哥的话也可以不必听了?是不是连亲爹的嘱托也可以置身事外了?”
我愈听愈慌了神,整张脸变了颜色:“逸尘哥哥,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不会以为灭门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吧?你不好好呆在客栈躲风头跑出来做甚么?你不觉得今儿晚上还会再下雨吗?”他的嘴角上挂着的是对我的怨。
他问我为何不听他的话,为何擅自跑出来,这话还需要答吗。
我咬了咬下唇,带着从头发丝直到心尖上对他的畏惧,悠着嗓音诚实的答了:“贵人中了花毒,离开五石散一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这事你是晓得的。”
人性本就如此,敌进我退故敌又进,我与逸尘的相处方式也是这么个道理。
心中无愧方能淡定如初不叫事,若是心中有愧便只能做段摒弃了时光的裂帛。
我犯错在先是以心中有愧,气势上不免先败下阵来,败得一锤定音响当当。
瓢泼大雨转做细雨如丝,丝丝凉凉的雨水打湿我的长衫,浅青色的长衫沾了水,一半是瓷青一半是灰蓝,雨水混着血水汩汩而下,在脚边汇成涓涓水流。
六年前三哥从砚月山庄把逸尘带回来,供佛龛一般供进了鼎泰宫,我从初见他的赞叹花痴到后来的小鹿乱撞,时至今日我已逐渐明白,我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有位置,哪怕是替代三哥的位置,我与他相识六年素来如此,他问我不答,也不是一概不答,偶尔答得出来也会扯两句,但更多时候就是不去做答,不是不想答,绝大部分时候都答不出,而答得出的时候又有些不敢答。
熟悉的男音再次响起:“你以为找借口这事就了了?你以为你偷溜出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的小命是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我是不是就得抱着你的尸体以死谢罪,然后才有颜面下到阴曹地府去跟小滼请罪?”
我瞪着他,眼睛几乎要迸出火花:“三哥何时说我死掉你有罪了?”
他瞇起眸子慢慢靠近:“他是没说,但他把你托给了我,这事就算是挑明了。”
我在他的面前只觉得尴尬,压在心底的话终于喊出口:“你还晓得三哥把我托给了你?你还晓得你有义务保护我?你还晓得我死掉你没脸去见三哥?是谁先偷溜出客栈的?是我吗?不是吧!”
“我只是好奇想搞清楚,没了小滼给你撑腰,你到底有多少能耐!”
“我自然没三哥能耐大,既如此你又何必陪我演戏,早点来救我不就好了!”
逸尘睨着我不说话眉头紧蹙:“我不需要你来教给我要如何做事,我只需要你明白自己的无能,明白小滼做得一切都是为你好。今儿晚上的事决不能再有下一回,将来不管发生甚么,你必须寸步不离呆在我的身边,不要扯后腿。”
大眼瞪小眼,我有些无奈的回望着他:“逸尘哥哥,你的意思是我扯你后腿?”
他压着恼怒低声道:“我若是没瞧见你留的字条,若是没瞧见你不在客栈,你预备如何收场?我若是来得不及时,若是没到场解围,你又预备如何收场?”
我在他风起云涌的恼怒中有些惊慌,无言以对的望着他,我该说些甚么,是说没有他的存在令我恐慌,还是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我的确没有考虑过收场的事,我甚至没有深入考虑迈出客栈之后的事。
良久的沉默,沉默像设了噤声的结界,万籁俱寂秋水无波,我听到自个儿的尾音在发颤:“逸尘哥哥,你大晚上的还不消停,又跑哪里逍遥去了?”
一秒钟的沉默,我沉了口气接着道:“你去勾阑了是吗?”
一秒,两秒,三秒,沉默的时间在我的呼吸中逐步增长。
我突然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委屈,抽了抽鼻子仰面朝天道:“贵人的花毒发作的突然,我本想找你商量的,可你不在,三哥交代过把贵人带出来,这话统共过去没几日你还记得吧?我本以为抓了药很快便能回去,谁晓得事态不是我能控制的,贵人不能见死不救,他人不坏又替我挡了炎一一掌,有恩不报非君子,我能活到今日全凭贵人一命抵一命。”我愈说愈激动,急走两步抓住他的衣袖“逸尘哥哥,你不要再去勾阑了成吗,你觉得你这样三哥走得会安心吗?”
他翕动的薄唇微微颤抖,眉头蹙得紧紧的,浓墨般的眼底有漆黑色涌动的光。
他这人忒冷情冷性,忒擅于控制面部表情,我参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出于潜意识里的自保,握着飞云扇向后踏出一步,有滚滚响雷在远处炸裂,雷声穿破云层响彻天地,明明灭灭的闪电在无根的云层间穿针引线上下翻滚,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凝视我的眼光有些散,冲着虚空里微微笑了一下,倾身握住我的手臂探头过来,英俊的面庞近在我的咫尺。
额头相抵,温热的鼻息侧耳可闻,他搂着我身体滚烫,低声的耳语直落进我的耳朵里:“你长得真的很像小滼,但你不是他,小滼不会这样鲁莽,不会凡事不考虑结果,也不会不听我的劝告。你以为我是不希望你救贵人?丫头你错了,这江湖上的事远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想要你手中所谓的秘笈,想置你于死地,你都不清楚吧。小滼把你托给我当真是高看我了,你要明白,你不是一个人在活着,你这条性命是小滼换回来的,因此你要连同他的那一份一齐活下来,好好活着懂吗?我最后再说一遍,日后的事都由我说了算,你不能再出事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停留在我的下巴上:“还有,别迷上我。”
我在他意有所指的暗语中口干舌燥:“我从没有过那种想法。”
这一回他松了口气,语气明显有所和缓:“你对我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惜我要的人不是你,真遗憾。”
没有甚么是比心被人当场撕裂还要疼的,我在他和缓的冷血倨傲中哽咽出声:“你放心,姑娘我还没决定要同哪个男子命定一生。这些事等替三哥报仇之后再谈也不晚,在此之前我一定会把炎一他们追杀到底,你就继续自恋好了,这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就是三哥,不管你要的人是谁,那人都不会比三哥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