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完这顿五味杂陈的饭,回屋拿了把扇子便往打铁铺走。
没想到千明道上消息流动的比官府贴悬赏还快,个个都知道了他有了个从大漠寻回来的弟弟。
这会儿走在街上,偶尔遇见几个人,看着他的眼神也都从厌恶变成了带着点高兴,仿佛一个个都觉得他变成了可怜的傻子。
江斟一路碰见的熟面孔多了,自己先忍不住露出个笑脸来。
他前些天去打铁铺去的可以说是非常的勤快,如今里面的竹竿精见到他就像是见了一只赶不走的苍蝇,区别只有这是个有钱的苍蝇。
陈延不懂他怎么能对一把断刃如此执著,坐在火炉边纳闷的看向他:“你这么个爱干净的小少爷,来来回回往我这跑做什么,你要真想要那断刃,我给你再打个一模一样的行不。”
江斟摇着手里的山水折扇,坐在冰鉴旁的凳子上说:“徒儿这刚变成没有娘爹不爱的小白菜,你还赶我。”
陈延管他是不是“没有娘爹不爱”,他年轻的时候要能把两千两当石头一样扔出去,绝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你这隔三差五的就过来,今日还一身黑的过来招晦气。”
“我这一身黑,够师父您在王都再开一个打铁铺了。”他的衣裳向来是往最贵里买,今个这一身更是有名的成衣铺加上有名的裁缝,腰侧银线绣的麒麟像是随时都可以动起来。
“不过师父您这真气倒是挺干净,自从我第三次来,就连铁屑都看不见了,你这嘴上说着一套,心里还挺疼我这徒弟。”
陈延是自己见着那东西烦,没想到此刻会被这混蛋玩意儿给噎住,他抬头送给江斟一个白眼。
江斟看陈延一脸的不想理他,自己先岔开了话:“师父,您有孩子吗?”
“我有没有孩子,和你有屁的关系。”
陈延一身飘飘的青衣,开口却怎么都绕不开“屁。”
江斟撇撇嘴,撒娇似的对他说:“我不想当孩子。”
陈延用力嗅了一下空气:“你喝多了出来的?”
“老人想回到年少,年少不想呆在年少,不是很正常吗?我……”他说到这儿,又觉得自己这几天像是动不动就“强说愁”,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露出自己最常有的那个笑:“师父,你要是真能打出那把刃来,我还要什么断的?”
“只能打出个形来,要是都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大家就天天拿着以前的神兵造吧。”
“形也行啊,反正真的我也使不好。”
说的理直还气壮。
陈延也不知是见的人多了,还是这孩子经历过什么改头换面的过程,这个孩子让他越来越觉得和“歪瓜裂枣”扯不上什么大的关系。
“我这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本不该多言。”
他顿了顿,看见江斟脸上一副“不该多言”你开什么话茬的表情,心里瞬间又把上一刻的念头从脑海里扯出去,还恨不得再踹上两脚。
陈延理了理衣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给自己和江斟都倒了一杯茶。
江斟装作一脸惊恐的看着他:“你不是在茶里下毒了吧?”
陈延伸手端起他面前的杯子,缓缓抿了一口。
“你别为了自证清白,把命都给搭上。”
“不为清白,那要为了什么才能搭上这条烂命呢?”陈延放下杯子,看着江斟的眼神极深。
今日冰鉴里放的冰,一定是让换冰的人给偷工减料了,不然江斟怎么会觉得从手心开始滚烫了起来。
陈延喝完茶,整个人倒是冷静了不少,他想问的话实在太亲密了些,万一再问出什么不该问的,又怕要沾染上一身琐事。
只好绞尽脑汁的开口说了句看似深刻,却和原先想问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门家那镖局,怕是难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江斟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他往椅背上一靠:“难不难都是他们的事。”
“你爹他们不和你说,是因为他们还顾及你的心情,可天下现在是什么时期,日氏和魏国能忍十年,忍不了二十年,如今大晖还要起那天下第一刀的台子,多少外来的侠客开始过来。镖局起的越来越多,可通外境的路不可能一直在江湖人的手里,日氏要是有什么动静,第一条封的就是走镖用的——那条最大最鱼龙混杂的路。”
江斟知道朝廷和江湖这两边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可当年日氏和大魏同时来的两只铁骑,彻底搅浑了这儿的水。可他对外界一向是听闻的比见的多,不明白这条路的得失有什么好争夺的地方。
“封就封了,能有什么干系?路能继续开,人也能继续找。”
“那你扶安镖局的名号怕也是封了个干净,小少爷,你吃过真正的苦吗?知道开路要怎么开吗?”
江斟回想了下自己活过来的那十五年,认真的问了他一句:“什么算的上苦?”
佛家说苦海无涯,得经历无数劫难,脱胎换骨才能成真佛,可成了真佛四目皆空就不苦了吗?
陈延许是习惯了江斟这个人的思路,又或是江斟问他这个问题的表情太过认真,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不知道别人的苦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竟没有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什么冒犯,他便也认真的看着江斟道:“封镖路就等于封财路,肯定有一批人不乐意,有不乐意朝廷就肯定会镇压,只是看挑中的是哪一群人。而在这条道上最出名,天南海北养活最多人的镖局,就是你爹的扶安。”
树大招风,要么不倒下,要么砸下来就得从南到北殃及一片。
江斟谈不上平静,却也谈不上震惊:“朝廷下命官百人里有七八十都与镖局撇不开关系,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大国还是小国,坐上那台上的都是搅弄风云的高手,要是……”
他说到这里,门外突然起了一声马的惊响。江斟本能的顺着声音抬头往外看了眼,只见一个灰衣的男人在铁铺前下了马。
这人看着十分面善,像是第一次来到这儿不小心迷了路,他四处转了转,又往里探了一眼。
“大哥,这是要问路吗?”江斟往外喊了一嗓。
那男人惊了一下,又立刻点了点头:“啊,小兄弟知道扶安镖局怎么走吗?”
这可真是凑巧,江斟笑了一下,伸手往北边指:“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看见个路口再往左转,一直走到头就能看见了。”
“多谢小兄弟。”那人忙拱手道了谢,然后转身上了马,临走前向着铁铺里挥了挥手。
江斟见那人消失在眼前,刚转头便听见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延突然开了口:“我出去一趟,你现在回江府,把这儿的门关上就行。”
他的脸绷成了一个极其僵硬的表情,几乎是瞬间便站起了身,在江斟眼前瞬间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