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苑内，月华清冷。月下石桌，唯有一人对影成双，树影映在貂裘斗篷上堪堪摇晃，更觉清寒。

他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袍子，摇晃着杯中清酒，眼神如雪般寂寥，悠悠道：“唯有故园堪共乐，竹床青簟梦相安。”他清冷的余音尚未散去，身后又响起了一串踏实有力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萧战，他拎着两壶桂花酿，大步流星的走来，打趣道：“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卓兄可是在思念故土了？”

岳卓只是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道：“我岳卓既为质子，所谓故土，早已将我抛弃，我也就只好随遇而安，心安处即是故乡。”

萧战默默的叹了口气道：“佳节难逢，且不说这些，看，我给你带了佳酿。”他说着将两壶酒在桌上一放，酒壶贴着石桌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岳卓脸上多了几分喜色，笑道：“这些年承蒙战兄照拂，世间好酒倒也品尝了大半。”他迫不及待的将其中一壶打开，浓郁酒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赞了声：“好酒，好酒！”

“知道卓兄嗜酒如命，我可是特意精挑细选的，若不是赶着去崇銮殿赴家宴，今日我定要陪你一醉方休。”

岳卓闻言抬了抬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半晌终于开口：“你父皇，近来可有为难你？”

萧战有一瞬间的失神，清朗的声音里添了一分苦涩：“他是我的父皇，父命、君命不可违，又何来为难之说。”

岳卓没有再多问，只是喝着酒似叹非叹道：“转眼又是新的一年了，只愿所有的执念都成灰，你我皆为自己而活。”

萧战沉默着，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柏乐的身影。又是一阵鞭炮齐鸣，他皱了皱眉，道：“卓兄，家宴要开始了，我先走了。”

岳卓点点头，以示道别。

崇銮殿上，鎏金璀璨，雕梁画栋，琉璃桌上银盘象箸整齐陈列，极尽皇家的威严和奢华，却也冰冷到极致，不带有丝毫家宴的温馨。

最上座的乃是上尧皇帝萧乾，座下依次排开的是诸位妃嫔、皇子以及未出阁的公主。

萧乾为人心狠手辣，登上皇位后便屠尽了手足兄弟，所以上尧没有亲王，而众皇子中唯一被册封的王爷只有萧战。

宴席上安静的可怕，众人都有些惶恐的等着萧乾动筷，萧乾许是感觉到了有些沉闷的气氛，悠悠道：“既是家宴，就当图个团圆和气，那些繁琐规矩就暂且免了，我们只唠唠家常，这第一杯酒，朕敬皇后，后宫事务繁重，皇后辛苦了。”

淳皇后立刻欠身还礼：“能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妾福分，何来辛苦之说，这杯酒，还是臣妾敬陛下的好，就当是臣妾为陛下祈福，愿陛下龙体康泰。”萧乾哈哈的笑着，与她痛饮一杯。

这时，淳皇后偷偷的向萧羽递了个眼色，四皇子萧羽会意，也起身向萧乾敬酒：“儿臣也斗胆敬父皇和母后一杯，愿父皇母后福寿齐天。”

萧乾微微颔首，受了这一杯，饮罢又朝着萧战的方向望去，一脸慈爱的模样：“战儿，你常年在外征战，难得回来，今日这杯酒，为父当敬你。”

萧战有些受宠若惊，愣了片刻，才回道：“儿臣愧不敢当，大丈夫保家卫国乃是分内之事，这杯酒，儿臣当敬父皇。”

萧乾脸上浮起一丝隐晦的笑，忽然将手中酒杯狠狠掷在地上：“亏你还有自知之明！朕问你，平廊之地为何迟迟不能攻下？”

淳皇后和萧羽眼中带着笑，颇有看戏的意味。

忽然有种感情被欺骗的感觉，萧战心里积压已久的愤怒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他极力让自己冷静，脸上不动声色道：“禀父皇，平廊自三百年前被上禹掠夺，百姓耽于安乐，又有邙山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哦，这么说倒是朕为难你了。”萧乾冷笑道。

萧战跪于大殿上，沉声道：“不敢，请父皇多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定能想出攻克平廊的办法。”

萧乾一脸玩味的看着他，凝声道：“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是没有攻下平廊，朕会收回你的兵权。”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多言，安静的看着这一幕，只怕惹祸上身，三个月取下平廊，这分明就是在难为人啊，萧战敢怒不敢言，凝声道：“儿臣领命！”

萧羽却是自在的很，他得意的抿了一口酒，只觉得酒香分外清冽甘甜，暗道：三个月内想要克服天险和民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萧战，我不相信，这一次你还能保住你的兵权！

看来，父皇这一次是铁心要收回他的兵权了，没有兵权，他就只能是一个不受宠的王爷，任人宰割罢了，既然被逼上了绝境，无论如何，这一次他要拼一拼。他起身，狭长的眸子锋芒毕露，定定的看着萧乾道：“若是儿臣不辱父皇所托，攻下平廊，父皇要给儿臣什么赏赐？”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百年难遇的好戏码呀，萧乾专横独行，那些个言官大臣说话都要拿捏好分寸，而这萧战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公开叫板，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于是众人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一边低着头害怕招惹祸患，一边用余光偷瞄着二人神色。

萧乾果然气得脸都绿了，冷声道：“放肆！你是要和朕讨价还价吗？”

萧战却是丝毫退却的意思也没有，缓缓开口道：“儿臣不敢讨价还价，只是佳节团聚之日，儿臣对母妃甚是想念，想以一战之胜换母亲自由。”

他的话不啻一道惊雷，在众人心里炸开了锅，若非碍于萧乾的面子，他们都要拍着大腿叫好了。谁都知道，萧战是废后所生，这废后秋华可是萧乾的禁忌呢，传言当初秋华还是他嫂子的时候，他就心怀不轨了。

萧乾脸色铁青，厉声道：“朕说过，这辈子她别想踏出冷宫半步，君无戏言！”

萧战神色冷漠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倘若我能在一个月内拿下平廊呢？”

萧乾眼底有一抹狠厉之色迅速飞过，他嘴角带着冷笑，半晌才沉声道：“既如此，朕许你行探望之权，倘若你不能履行今日之言，就按欺君之罪处置。”

一语既出，众人皆朝着萧战投去了怜悯的目光，萧战却是置若罔闻，平静道：“儿臣，遵旨！既如此，儿臣先回府处理军务了。”

家宴尚未结束，他却没有了待下去的心思，在这冰冷的大殿之上，亲情早已消磨殆尽，只剩尔虞我诈。此时此刻，脑海中柏乐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如魔咒一般召唤着他回府。这是她来到上尧的第一个新年，他一定要陪着她。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完成父皇的每一件托付，就会赢回父皇对他的爱，这一度成为了他的执念，为父皇而活，可是今晚，他看透了，他所有的努力只能换来心灰意冷，他不要再这样任人摆布了。

正如岳卓所言：“只愿所有的执念皆成灰，你我皆为自己而活。”

同样是帝王家宴，上禹国倒是温柔许多，一如国君岳江温和的性子。

家宴设在御花园，波上长亭，红泥火炉，绿蚁新酒，新雪还未融，雪上红梅开得正盛，幽香萦绕。席上人虽不多，却也融洽得很。

岳江并元妃和明妃坐在一处，信王岳安和王妃云杉一处，二皇子岳白和萧冉坐一处，德妃则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