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农历腊月25日凌晨,湖西省五堰市郧溪县景阳冈上大雪纷飞,大南河两畔一片白皑皑的世界,槐树、桃树、桐树,都挂满了长长的冰吊子,凌冽的北风顺着两山之间的槽沟呼啸而来,从景阳冈上席卷而过,狠狠地灌入汉江川流不息的冰水中。
虽然已经过完了小年,但景阳冈上依然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不管北侧山腰的省道柏油路,还是南侧山脚的村村通黄泥路,在这个时间上,都一个人影也没有,遥远的几点火光、几声狗吠,提示着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还有些许生机在喘息。
忽然之间,在第三生产队的一栋房子亮起了灯,慢慢的人声嘈杂了起来,伴随着女人孩子的哭闹声,这家儿的人慢慢都起来了,逐渐都忙碌了起来。
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这户人家已经恢复了忙乱,取而代之的是比过年气氛更浓郁弄璋之喜。母亲折腾了大半宿,正虚弱而兴奋的看着身旁的孩子,脸上挂满发自内心的笑容。屋外围满了人,当间儿的张老爷子自豪的向大家宣布:“打今儿起,老张家也有孙子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其实一年多以前,大孙女出世的时候,老爷子也是非常高兴的,但今天,这种兴奋仿佛是从他骨子里使劲透出来的。
这个新年,注定是一个喜庆的新年。日子,依然过得很艰苦,这个长孙作为老张家长子的第二个孩子,必然受到计划生育政策的惩办,孩子的母亲在怀孕过程中也受到了乡上计划生育工作人员的围追堵截各种思想开导,但最终坚强的母亲挺了过来,努力地把孩子降生。鉴于张老爷子曾经的战功,乡上给予了一定照顾,但罚款是必须的,最终一纸50元的罚单解决了长孙的计划生育违规问题。50元,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很大的数额,需要父母几个月的工资来抵挡,这让本就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但最终,因为新生儿的到来,好像为大家强有力地冲淡了许多的不愉快,特别是孩子的母亲,俨然又有了新的奔头儿。最终在母亲的努力主张之下,名字由她来取,因为他们这一辈儿适逢国家大事,上学读的过程极其艰难,所以她期望儿子能读到很多,拿到很高的学位成就,遂取名张志硕,寓意张家的志向在硕士以上。
张老爷子年轻那会儿是国民党抓走的壮丁,干了几个月的苦活儿,后来被迫加入了廖运周的部队,所幸在淮海战役中,随同廖运周一起战场起义,参加了解放军,这才有了老张家后来的事儿。
解放之后,张老爷子返回了家中,结婚生子,加之因为有军功,乡上给安排了公路段上的工作,同时,因为乡上领导跟父老乡亲也都挺敬重他,所以老爷子在方圆一带威望还比较高,基本所有人碰到他都礼敬一声“张伯(方言念掰)”,乡上每逢杀猪,猪头猪尾巴都主动留给老爷子,一方面是因为老爷子好这口儿,又会拾掇(一个大猪头,真拾掇下来能吃到嘴里,这是是门儿大手艺);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困难,除了他没人有能力每个猪头都能买下来。另外老爷子有一把猎枪,闲暇上山打点儿野味儿啥的,所以整个童年时期,张志硕基本没有缺肉吃,小身子骨长得还算壮实,脑子吗,不能说多聪明,但是好像也一点都不笨,就是普通人儿一个。
再大一点儿之后,全民禁枪,老爷子的猎枪依法上缴,野味没有了,但是家里养了猪了,所以伙食也还行,只不过张志硕平时的课余工作多了一项“打猪草”,而娱乐项目又多了一项“骑猪跑”,早已对追鸡撵鸭表示厌倦的张志硕,与猪成了玩伴,给大黑猪抓痒痒基本是每天的必修课之一,以至于后来以为猪都是黑色的,看到白猪之后以为是另一个品种。
老爷子很疼这个长孙,每次吃饭必须坐在侧畔,俗称上席。为了避免孙子再次调入农村那种敞开式蹲厕,专门动用关系找了水泥沙子等物为孙子修建了迷你便池;为了方便孙子坐凳子,找了最好的木匠为孙子特制了一把油光铮亮的迷你靠背椅……
老爷子跟孙子在一起,最爱干三件事儿,但后来只剩下了两件,第一件,讲战斗故事;第二件,下象棋。张向硕三岁的时候,从母亲处学会了象棋,然后棋艺短时期内突飞猛进,很快母亲已不能抗衡,遂与更高一筹的爷爷对弈,祖孙俩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老爷子的那些战斗故事,张向硕其实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每一次听,还总能听出新意,也许是老爷子讲的细节有异,也许是张向硕记得有差,总之,爷孙俩的过往是充满欢乐与幸福的。期间除掉的那件事儿是炸鱼,第一次,老爷子兴冲冲地带着长孙去大南河炸鱼,结果土炮往下一扔,回头接网的时候发现长孙已经躲出去了老远,一来一回,老爷子觉得耽误了捞鱼的最佳时机,就把长孙斥责了一顿,认为孩子胆子忒小,没有继承到自己的大无畏传统,所以,从那之后,老爷子炸鱼就再也不带张向硕了,而张向硕更倾向于钓鱼、钓青蛙,时不常的取点巧儿弄点河鲜啥的丰富一下家里餐桌内容。
但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与生俱来,张向硕在自己快五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耳朵里每天都响着一些声音,那种杂乱无章的没有规律可循的各种长短音,在忙别的事情的时候,还无所谓,每当周围安静下来,张向硕的耳朵里就会山呼海啸一般,被这些听起来非常无聊而又让人想要抓狂的乱音充斥的满满当当。张向硕很害怕,担心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因为老张家所在的生产队上就有一个聋哑人,被村上人各种看不起、被众多孩子各种逗趣,张向硕唯恐自己也会失去听力,变成大家嘲笑的人。很快,母亲知道了这事,慎重的带着张向硕跳过了乡卫生所和县医院,直接来到了五堰市人民医院,这是五堰市里民众所能接触到的最好医院了。
经过几个专家医生的综合诊断,认为张向硕是先天性耳鸣,母亲的孕期心情不畅和孩子身体底子比较虚是造成耳鸣的主要原因。经过一个多元的治疗,各种片子、液体、药片在张向硕周围转圈儿,在张向硕心底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恐惧。但最终以医生的一句此类杂症一般无法根治目前分析判断并不影响孩子的基本听力的结论而告终,张向硕跟随满怀担忧的母亲返回了郧溪县家中,并获得了母亲赠送的出院礼品——一个粉红色的娃娃头连带半拉肩膀的塑料存钱罐,戴着一个冬帽,帽子顶端的球儿可以拆下来,然后可以由这个小洞把零钱塞进去。张向硕抱着这个玩具,心里十分开心,并在到家后的第一天,就向爷爷讨要了两个5分硬币塞了进去。
“儿子,耳朵里的那种声音还在么,有没有小一些?”
在母亲关心的问候下,张向硕如实回答:“还是跟原来一样的。”
母亲担忧的看向了张向硕的父亲。
父亲思索了一阵儿:“先这样吧,医生不是也说了,不影响听力。”
在那个艰难的时期,大家都很忙碌。很快,这件事就被扫入了时间的熔流中,被大家所淡忘。
张向硕就在这片偏僻的土地上,在始终环绕耳畔的乱音中,渐渐地长了起来,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家里的长辈,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看似杂乱无章、若即若离的呼啸之音会带了什么样的特殊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