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素平他们恐怕还是对谢舟扬范应二人有所不放心,谢范二人在大学校园无所事事了几天,甚至都去大学课堂蹭课旁听了。五天后,郑素平才让人来找他们,带他们参与文物转移的事务了。
这种时候,各种条件有限,珍贵的文物也只能将就在一只只大木箱里,放在沙市大学图书馆地下室里,南线文物是第一批运出来的,除却有一部分放在别处,运来沙市的共有八十余箱;八十余箱文物从去年起,就开始陆续运离沙市,前往西南后方。郑素平他们是因为一些事被迫没跟大部队走,留在沙市的一小支队伍,他们看守的文物不多,就只有几箱。木箱平放在地上,靠里的木箱贴好了封条,范应仔细看了一眼,封条日期还是昨天的,小礼堂里还有人在小心地核对文物数量,检查过后,装箱上锁贴封条。
郑素平看到谢舟扬范应过来,她把手里正在擦灰的一只彩色陶俑交给身边人,自己向谢舟扬范应走过来。
“郑老师。”谢舟扬带着范应给郑素平打招呼。
郑素平笑了笑,道:“你们来了,这几天实在太忙,没能顾得上多和你们聊聊,实在是我们不应该。”
“郑老师言重了。”谢舟扬忙道,“这几天大家有多忙我们都看在眼里,何况我和怀生本是在协助大家的,也不是游山玩水,没能帮上忙就已经很愧疚了,怎敢再有什么不应该的话。”
郑素平慈蔼地笑了笑,眉目间却满是忧色。
“郑老师,这是要再转移吗?”范应把郑素平的忧愁看在眼里,再联系现在装箱打包的情景,他有了一个猜测,“沙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郑素平抬眼看看范应,范应表情认真严肃,一双眼睛黑亮,她叹了口气,低声幽幽道:“现在这种世道,哪有什么地方是平稳安全的。”
范应高中学的是文科,文三科政史地说不上精通,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1938年,正是全面侵华的第二年,全国各地陷入惶恐中,处处都有人在受苦,处处都在死人……
这个迁址后临时存放抢救下来的百千册书籍的图书馆,在不久后会被轰炸直至被夷为平地。
范应看着其他人动作,突然一种无力而悲哀的感觉席卷而来,就像在那个朦胧的梦里一般,范应张了张嘴,语音有些干涩,“郑老师,我们来帮您。”
谢舟扬听出范应的异样,他在范应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也说:“郑老师,如今局势不稳定,还是尽快转移文物为好。”
郑素平看了他们二人一会,缓缓点头,“好。”
范应养父母家只是普通家庭,范应自己对古董这些的也只是兴趣,光是看看,欣赏欣赏,要打理检查的话就不会了。谢舟扬也清楚这点,他塞给范应纸笔,自己戴上了手套,检查文物,让范应在一边做记录。
笔是钢笔,质量很差,出墨不均与,写出来深一块浅一块,范应繁体字写的不熟,有些不确定的笔画干脆模糊处理了,加上他被刚才莫名的悲哀扰乱了心思,这写出来的字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好在他只是照着谢舟扬说的原封不动地做记录,而且谢舟扬还比较专业,才不至于写出来的东西让人看得云里雾里。
清点工作本就到尾声了,今天又多添人手,大家再加加班,等到天彻底暗下来,橘黄色电灯亮着也显得有些昏暗时,清点工作才全结束。
范应从九岁以后,就没在这么暗的光线下看书写字过了,今天一天下来,眼睛还有些不舒服,涨涨的还发痒。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还是不舒服,实在没忍住他伸手去揉眼睛,结果没揉几下就被谢舟扬逮个正着。
“别揉。”谢舟扬握着他手腕把他手拉下来,“手脏,小心感染。”
范应也知道这样不卫生,他“哦”了一声,放下手忍住不揉。
郑素平把记录数据的纸收到一起,放好了,过来,她看那个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总是认认真真的小伙子他一双眼睛发红,还一眨一眨的,好像痒得厉害。这个小伙子就跟她儿子一样大,她看这个小伙子也是看一个真诚懂事的小辈一样,见人这样了,郑素平看着也难受,她小声地叹叹气,慈爱地伸手摸了摸范应头发,说:“辛苦你们了,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眼睛要是痒得厉害,回去了拿干净帕子用凉水浸湿了敷一敷。”
“谢谢郑老师。”范应还在眨眼睛,他顿了一会,接着说,“老师您也早点休息。”
回去后谢舟扬找来干净的布,沾湿了给范应敷了好一会,范应眼睛才缓和过来,此后两人又闲了几天,不过这几天不同于几日前,这几天,整个沙市大学都在忙碌着,有教员和学生开始收拾行李离开,而转移文物的一批人更是成天不见首尾,除了沙市大学,整个沙市都在惶惶中,大批人拖家带口离开沙市,出城路上人挤人,甚至火车都一度因人载量过大而停运。
整个沙市,山雨欲来。
距离清点文物已过去三天,谢舟扬范应也三天没再见过郑素平他们,期间只有那个谦之偶尔来传郑素平的话,要不然他们都要猜郑素平是不是走了。
快中午了,范应一人在房里呆着,这几天的惶恐和紧张让他有些不舒服,倒不是身体上哪不舒服,就是总觉得压抑难过。
门被推开,“吱”一声,范应闻声望去,果然是谢舟扬。长袍在行动时不太方便,谢舟扬换回了一般教员常穿的衬衫西服,虽说有时候还是有些不便,但总比长袍碍手碍脚的好。在范应看来,谢舟扬穿长袍时还有文质彬彬的感觉,脱了长袍换上西服,再配上细边眼镜,就有种笑眯眯笑面虎、衣冠禽兽的感觉了。
说来也怪,人人看谢舟扬,都要评价他一句温文尔雅,绅士之风,就范应偏说人家是斯文败类笑面狐狸。
“你又想什么呢?”谢舟扬进门,就看见范应看着他出神。
“没什么。”范应收回目光,“沙市要乱了?”
谢舟扬笑意一顿,然后慢慢散去,“嗯,要乱了,我回来时看见了有飞机在向这边过来,这里呆不了了。”
范应沉默,那种无力和悲哀再次袭来,竟让他开始有些对自己的厌弃。
范应这种沉默在谢舟扬看来,却误解成这个小朋友有些害怕了,谢舟扬想的倒是也有道理,范应在普通家庭长大,从小生活在和平安定的法制社会里,估计长那么大见过最残暴血腥的场景也就是晚上街头小混混打群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