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一事,已过去半月有余。京城中的这场血雨腥风还没有过去,曲步洺虽无一官半职,却因兄长身居高位,怕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也因为老师的亡故郁郁寡欢,终日流连于建康城内的歌舞酒坊,风月场所,一来,麻痹别人,二来,也是想要借此麻痹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可人一旦清醒过来,就愈发的难受,他索性就住在外面,终日浑浑噩噩,惶惶度日,倒还真的逃过了追查,不过说到底,他不是太学院的学生,只是在徐衍手下受教过几日,幸得他一二句点拨,虽说父辈们有些交情,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实在说不到今天这件事情上来,况且皇帝对曲家还谈不上忌惮,只是他自己对老师感情深厚,便以为旁人看他亦是如此,因而有些草木皆兵。
今日,决定回去是想起近日来雨水不断,想着祠堂也该修缮一番。况且曲府平日里,除了歌舞姬妾,丫头护卫,府上的主人也就他一人,一应事宜都要他来打理,这样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早年间父母双亡,兄长又一直戍守北境,一年里能在家里住的日子屈指可数,所以曲家祖上虽世代武将,这府中的景致却无半点将门之人该有的干练和旷达。整个曲府,五进院落,楼台水榭,殿堂楼阁,精巧器物,真是应有尽有。雕梁画栋,步步生辉,有种说不出的富丽堂皇。
只有一个园子的建造有些怪异,甚至可以说是突兀,与整个府上考究的章法格格不入。主要是因这园子的位置,理应属于内院,与这主屋也就一墙之隔,却偏偏与前厅,偏厅都不相通,倒更像是府上独立出去的一间别院。门的位置开在了另一边,若想要进去,非得穿过厅堂,回到正门,绕过最前面的耳房,在这耳房与这正门之间,有一道小小的角门,从这角门,方可进入。但这角门的位置修缮的很是隐秘,门上既无标识,也无门牌,墙面上青藤缠绕,且四周树木繁茂,又有柳枝低垂,将这门遮去大半,一般人若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发现。进去之后,就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这甬道之上,并无任何装饰,单调的有些空旷,一直走到尽头,才出现一道月亮门,拱门上方一块很精巧的门匾上用小篆镌刻了“离园”二字。
进了这园子,就与外面的景致大不相同了,布局错综复杂,颇有章法。内行的人一看,便知是大家所为,即使是不懂行的人看了去,也觉得这院中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似与别处不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因这园中树木种类及其繁多,因此,一年四季,绿树成荫,花期不断。亭台楼阁,蜿蜒小径,都隐藏在密林花海之中,透着丝丝神秘,这种神秘感映衬的整个园子别有洞天。穿过一条细石子铺成的小径,才算是到了正院,视野慢慢开阔起来,有种柳暗花明的意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湖面涟漪潋滟,波光粼粼,一座假山,横在湖边,山上有一口泉眼,淙淙的泉水倾泻而下。水面上有一游廊,蜿蜒曲回,一直延伸到主屋,廊檐之上,都挂着十分精巧的四角风铃,微风拂过,就有清脆的铃声响起,与流水声一同,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意境。再说主屋,像是横架在水面上,轻纱笼罩,烟雾缭绕,四周又有假山树木环绕,古木参天,影影绰绰,藏在一片阴影里。仿若游走在山间。真可谓是一步一景,步步生辉。
两年来,曲步洺虽无数次踏进这个园中,但每次进来都还是要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番,这园中的景致,确实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记得两年前,为修建这园子自己也是花费了大功夫的,从房屋的构造,用料的选材,到园内的装饰,器物的摆放,无一不是他亲自监察督办,仔细斟酌,当年修缮自家府邸也不似这般尽心尽力。自认在这京中,没有哪家府邸的景致能抵得过这处园子,这才放心安排她在此处住了下来。谁知,不过两月的时间,当他再来看这园子,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房屋庭院的构架早已定型,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但园内一步一景,曲径通幽的意境,确与之前的精巧大不相同,一草一木,装饰器物,明明看着也都很随意,竟找不到一处比这更合适的位置,好像它们本该就在这里,一切都已浑然天成。从前,曲步洺以为自己在这方面的造诣已经很高,后来看到这番景致,才知自己对于房屋修缮的技巧不过就是精细,如今这里却一种旷世之感,像极了此人的心境。自此之后,他才总算知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此这般玲珑剔透,慧心巧思之人。也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京中一直连绵的细雨,今日清晨终于停了。今年夏天格外炎热,这场秋雨一下,空气倒是清新了不少,天气也渐渐转凉。只是这园中的花,被雨水打落不少,倒是可惜。昨日,他刚回到府中,供奉了先祖,又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却总还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便想四处转转,或许能够放松心情,豁然开朗,不自觉间竟寻到“离园”门前了,想想很久没踏入这园中,趁着今日天晴,去拜访一下也是好的。清晨的露水还未褪去,空气中带着些许潮气,曲步洺听得淙淙的流水声,伴着铃声,从园子的深处飘来,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不过今日,倒是未听到琴声。
穿过这条曲径通幽的小径,曲步洺就看到湖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轻纱缭绕。花瓣在地面上散落了一地,水中也浮动着几片落败的残花。明明已过盛夏,这园内却无半点荒败之感,桂花,秋棠,这些本该属于秋日里的花,因为这场秋雨,反倒开的更加肆意,整个园子给人一种春意阑珊的错觉。
再走近些,曲步洺看到了屋檐下横着的一张焦尾古琴,琴前,焚着一炉香。屋内,一个黄色衣衫的小姑娘正在煮茶,曲步洺认出她是这园中的小丫头阿照,今年夏天应该刚满十六岁吧,称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也算的上是面容姣好,属于那种很耐看的类型,而且阿照总能给人一种楚楚动人的感觉,一双晶莹透彻的大眼睛里,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虽然平日里偶尔也会迷糊一下,但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一阵微风拂过,吹落了一树的花香,也吹起了那游廊之上的轻纱幔帐,曲步洺终于看到了那人,一身素白纱衣,纤纤弱质,弱柳扶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有种江南女子独有的气息。只是因常年病弱的原因,身形略显不足,容貌上总觉欠些火候。
但是,这世上真的就存在这样一种人,哪怕安静的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来的与生俱来的气息,也可以让所有人在顷刻间忽略她的容貌,只剩下敬仰和艳羡。
曲步洺从前是不信这番言论的,他自认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往面前一站,他都不至于失了风度。所以两年前,兄长多次提起这个女子时,他才不以为然,以为又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妖艳贱货。事出有因,那段时间,嫂嫂刚病逝半余载,兄长终日消沉,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带,被他赶出去几回才慢慢消停,不想去了一趟广陵,不仅自己身受重伤,还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曲步洺不免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他自幼丧父,一直由兄长教养,长兄为父,他虽与兄长感情深厚,却很少过问他的事,这次若不是太失分寸,他也……总之,曲步洺第一次去府上客居找上她的时候,没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那天,她正跪坐于廊下,俯身拘起一捧清水,一身白衣素缟,青丝散落,低眉回首,正对上他一双略带愠色的眸子,怔了怔,波澜无痕的眼底渐渐映上了笑容,如墨一般,在苍白的脸上慢慢晕开,惊起一片涟漪。
曲步洺瞬间怔住,只这一眼,他就再也离不开半分的目光。那双月牙儿般的眼睛里,格外的清澈,澄净,仿若一泓清水,纯粹的不染半分尘世。顾盼时,好像泉水中的星星流动,浅浅的笑容在眼底荡漾,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见半分的怒气。
曲步洺知道,曲府上下都清楚他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即使兄长处处维护,可每日公务缠身,少有在府上的时候,底下的人也明白“审时度势”的道理,手底下难免怠慢,她刚来府上的这些日子,恐怕没有得到过什么好脸色。这个时候,她显然已经从他的衣着上判断出了他的身份,可她居然……如此气淡神闲,处变不惊。
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带着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即使再过十六七年也不可能企及的从容和达练。当下便觉此人志趣高洁,不可攀附。近两年来的接触,更让他觉得此人的心境,无人能及,虚怀若谷,霁月光风。所以,一直以来曲步洺对她也只敢有仰慕之情,未曾有过丝毫的高攀之意。
他上前作揖行礼,轻轻唤了一声:“无怀”。
这人,便是两年来京中风流雅士竞相传颂的怀姑娘了。
当真是个明艳动人,风华绝代的传奇人物。
如此看来,这二人的关系也不似外界传的那般不堪,只是这位怀姑娘更让人觉得神秘而不可高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