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外十里处,有一亭名为望北亭,此亭的名字出自一位女子的诗文《燎原偶感》中的两联。“我志非删述,文辞莫垂辉。以此望北狄,切忧中小宁。”
大魏当朝屈指可数的异姓王只有两位,一家是江南王言氏,一家是燕刺王赵氏,可细细算来,两家底蕴又有不同,赵家固然亦早是望族门阀,却是在近十年来才封王封地燕山一脉,而江南王言氏太公却是在□□开朝之时便以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之功拜王钦相,言氏一族百年不败,世代纬才。
而方才提到的这位女子便是出自江南王一脉,单名一个归字,自小剔透玲珑,国宴之上以手为鼓,口吟诗词一鸣惊人,十三岁那年被卧龙山阳夫子相中欲收为关门弟子,却被江南王以衰躯老病,不欲幼女久离为由拒绝。可即使如此,未能入天下间传言经纬捭阖同归卧龙的学宫门下,如今亦是以诗词文章名满天下。言小姐家学渊博,自小在外祖父国子监阁老温繇膝下长大。
致仕之前,是国子监祭酒更是两朝太傅的温繇曾受命编撰《未央词典》三百卷,历时十二年,功成之日,卷帙浩繁,名动四海,原本已积攒多年的名誉再次水涨船高,一生清贵,从不邀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门生遍布天下,更是执掌月旦评二十年有余,声望颇高,为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
渐进黄昏,北风朔朔。
一人身披一件劣质的斗篷,□□瘦马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再走了几步,接近一个小水潭,马上面色已然沾染了些许风尘味的公子,执缰停马伫立,眯眼看着已经看得见的城墙,轻轻一笑,翻身下马,将马牵到潭边痛饮,临潭掬水洗脸,又将以木簪盘起的长发散下,对着水潭重新梳理,沾染些许清水,十分细致讲究地将碎发固定归于耳后。
随即起身,拍拍瘦马,疏朗笑着,“这些日你跟着我也是遭罪。要怪便怪那姓沈的,没多借于我银两,我自身用度尚且不足,否则也不至于让你食不饱腹。”
上马握缰,俯身对瘦马低声道:“再跑十里,定然不亏待你。”
说完此话,似乎与主人心意相通,原本黯淡的眼睛大放异彩,一声长啸,驰骋而去。
马上公子迎风朗笑,“果真堪比赤兔。”
望北亭中,早有人等候。远远地看着一骑飞来,便有人大喊,“表小姐到了!”
为首的一位老者,夹杂着几根白发,却仍是抖擞,原本负手而立,听到这句话时却是急急迎上去,言归骑马而来,待仆役牵马,老者接过小婢手中的上好狐裘,马上那人原不是个公子,言小姐一扯将原本身上的劣质斗篷扯下扔给身边的扈从,老者亲自为其披上少夫人新做好的玄狐狐裘,言归恭敬低头致谢,老者眼眶略有些通红,“小姐一年没回雒阳,真是瘦了。若太公看了,又要心疼。”
言归随意一笑,“九爷爷又说笑,哪是瘦了,是结实了!”
温九一笑,“是,老奴嘴笨,是结实了。小姐快上马车,外面风大得很。”
温府马车望城楼,江南王府掌上明珠进雒阳。
温府开中门,早已有人层层通禀,表小姐入府,言归入府之前,特意停下来清了清靴子上的泥土,回头冲温九羞赧一笑后者又是一阵心疼,原本当是锦衣玉食供养着的天之娇女,如何能自己做这粗鄙人的勾当。虽是表小姐,但入府的声响规格却比嫡亲的小姐都高出不少。
入府后先去祠堂,省了焚香洗手的规矩,言归跪在垫子上,看着眼前层层牌位,代代栋梁,牌位前的缀名太师太傅常有,一一看去,地上生凉,叹了一口气,十分没有风度及修养地盘腿坐下,十足十的书香世家温府之内,大概也仅有这一人敢如此不敬,视线停留在偏右的一块牌位上,沉默了一阵,平淡道:“阿嬷,言丫回来了。”
平淡之处,却尽是情深。
坐了些时候,面对着六十八块牌位,轻声讲述着这一年来经历的一切,言归站起身,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挺直了腰板,望着一层一层堆积上去的灵位,转身出门,忽然没有预兆地一回头,仿佛还仍能见到那位眉目慈悲,年轻时容貌冠绝雒阳城,年老后仍是岁月难掩姿仪的老妪。
言归轻轻一笑,身后侯着的温九却是说:“小姐通身的气派,一年一年更似老夫人当年了。”
言归自然不记得那位出阁之时,常做胡装窄袖打扮,狩猎场上向来与男儿争长短的将门之后爽利女子,只知道自己那个从小哄她睡觉为她摇扇对万物皆是慈悲眉目的外祖母,巾帼风采终是心甘归于红巾翠袖,满目柔情,言归和气笑着,“若能有阿嬷一半风采,言归何其幸运。”
温九颔首温和一笑,“今日十五,晚上热闹得很,小小姐约了您去灯会,老太爷不想扫了你们姑侄的性子,今日不必去请安了。只是给小姐留了对联。”
言归侧首,温九笑着说:“已经挂在小姐的暖阁中了,不过只有一半,还有一半请小姐自己续写。”
天下兴亡,几度春秋,黄藤绿酒,樱裙素手,还论一剑长空,醉酣盛世今朝。
豫州雒阳。
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红楼画廊,劝君莫陷温柔乡;金银珠玉、水村旗风、熠熠华灯,愿君惜取少年时。三百里雒水,夜市歌坊、船舶上千,歌舞升平;千万灯皇街,唱戏说书、觥筹交错,欲醉欲休。
百年酒肆清河酿之中,早已挤满了扎堆的男儿女儿,虽说是酒肆,却也卖茶,卖的更是好茶,比那镇店招牌律吕酒更为声名远扬。酒肆两旁有一副对联,“垂钓江湖必系酒,剑斩天龙再煎茶”。此联源自一对几十年前江湖侠侣,二人游历至此,上茶酒各一壶,喝过之后才知茶水之贵,原是行走江湖囊中羞紧,又不愿做所谓的劫富济贫的勾当,未曾想雒阳纸贵,而这清河酿的茶酒钱更是令人咋舌,掌柜吝啬故意刁难与大侠打赌若能说出这茶酒的来历,便免了茶酒之钱,大侠展颜一笑无需多时便侃侃道来律吕酒之妙,身边的看似清秀文雅只是中人之姿的女侠更是素手烹茶,更甚店家手笔。
掌柜面上羞赧,脸色红得一分更甚一分,还是美艳老板娘打帘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到底是天生的利落人,甫一出场,便拉住腰间三尺青锋女侠的柔荑,妹妹长妹妹短叫得个没完,口中说着什么一见如故,害得那位行走江湖向来淳朴的小娘子两颊飞红,老板娘腰肢一扭瞪了不成气候的丈夫一眼,先是打听了一对江湖伉俪的来历,听说居无定所又是强邀着就在酒肆小住几日,二人自然不肯,还是大侠心思剔透,直白道出是如何看出酿酒之法,又让自家娘子再演示煎茶手法一二,这才让老板娘脸上笑容宴宴地自大门中送出去。
近日有一个进京赶考的李姓公子,也是十足的酒鬼,听说了这个典故,大笔一挥醺醺然写就一副对联,酒中作字,狂意横生,今日的掌柜甚为识货,第二日就让小儿作了匾挂上去。
酒肆之中,本朝国风开放,男女之间本无大防,常同游出行,十来个小二连轴转,见来的是公子便问要什么酒,见来的是小姐,便轻声问可是要添茶水。仙人抚顶授长生,酒鬼登门又添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