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条手臂,换回了一个小伙伴,平林改了个音调,唤她匣子。
平林一呼唤,她便会转过头来,支起耳朵搜寻她的方位。
这在平林眼里,逗逗她也得趣得很。
身旁的“沦落人”瞧见了,总是不忘揶揄她,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还有闲情逗趣,她莫不是把脑子也给断送了。
那可不,平林性格繁杂,道不清是哪些个阅历熏陶浸淫。
生活糙里求精这一点,可未曾缺席,哪怕她行动不便,常常要为五斗米跪伏求饶,她也没有什么不快的神情,倒是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怪惹人怜的。
这与匣子那么一对比,效果可想而知,路人甲乙丙丁,估摸都会有过这样的不忍联想,那小瞎子如若还留着双眼,也大概如这般明净透亮。只可惜,这些个戊己庚辛没能恍然意识到——这眼瞳异于常人的明亮,仿若黑夜里头幽幽逃逸出来的光。
当初刽子手没有往她眼睛上打主意,也是循着一个理儿,弱愈弱,强越强,这个形象不做乞丐,可惜了。
乞讨者厌恶冬天,与其这样说,到不如是因了自己的“居心”而平白让自己受苦。
为了博取同情,他们一年到头都是那几件漏风敞凉的破衣服。
只是真相往往会与精心拨顶的算盘出入些许,让人摸不着头脑般措手不及,这年头,好心人也会讨厌不劳而获的肮脏小孩。
她们的饲主似乎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仍把她们当成牲畜一样,放养在座城最龌龊肮脏的角落,任她们自生自灭。一等到钱输光了,就像疯狗一样死死咬着她们不放,剥削个透净,扭头便又销声匿迹。
平林偶尔会想到,他是怎样灵敏的狗鼻子,将她们从这些个散发腐臭的角落里辨别开,然后一把揪出的?
她们在街头流浪着,归处似是而非。
乞讨、捡破烂、抢地盘、偷钱包,她们花不完一分钱,这片地头没人敢收这些小乞丐的钱。
未弄清楚她们的来头,谁也不愿惹得满身虱子。清静过日子的总归不希望与这些变态流氓有丝毫交集,躲得越远越安全。
长期以往,乞讨得来的钱便愈发地少。
就连平日里一脸无波无澜的平林,也忍不住发愁,她是不愿意匣子跟着她受这些皮肉之苦。
忍耐神幽之灵的分崩离析,尚且绰绰有余,这些皮骨青紫,反倒没能撼动神智分毫。
说来也奇怪,这架身子骨,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她这抹“慈善”的幽灵之光庇护,大小伤痛肉眼可见地痊愈。
这般快速,总是让平林油然生出回光返照的错觉,一刻的“容颜焕发”,也早早预示着随之奔赴的死神之镰。
*
今天外边还算是晴朗,冷风大发慈悲卸下了刀锋。
平林将匣子的手夹在胳膊底下,顺带裹紧身上的破袄子,往市集走去。
市场鱼龙混杂,地处座城北区与中心市区交界一带,有钱人是不会过来的,进出采购的都是些饭店后厨。
在者是些附近的居民,小资家庭,他们格外中意这物美价廉的综合市场。
市场门口停满了车辆,人流便渗着里头的缝隙,往入口蜂拥而去。
随人群进去,她们总能收到“优待”,没有谁会挨着撞着她们。人们唯恐避之不及。
今天“同僚”来得再积极不过。
过几天新年,大伙儿便瞄准了时机,挤着蹲坐在一起,前面放着各式“铁”饭碗。
平林像往常一样寻着暗处落脚,张罗开“局面”。
她的头发新近剪短了些,参差不齐披散着,遮住了半边脸,露着惨白的干唇。
平林上身套着件没了样式的破袄子,上头的纽扣不翼而飞,右手袖此时正围在匣子的脖子上。袄子里头鼓鼓的,塞着些“丐帮攻略”推荐的纸团。下身还是那涤纶裤、那双水鞋,只是裤子悄悄地往上爬了些许,露出来冻得红通的脚脖子。
边上挨着匣子,全身上下一整套冬服,功能尚且完备,搭配着应色的鞋,模样隐约能看出是几年前的款式,可见她成了这般模子之前,还是个幸福的小人儿。
匣子也留了一顶及腰的黑发,眼皮深陷,肤色惨白如雪,嘴唇儿与平林的并无二样,整体那么一瞥,跟个空洞的白瓷人偶似的。
她抬着碗,一声两声哀求着:“行行好,给点饭钱。”
最近外边一致抵制残障儿童乞讨,“行情”一年不如一年。
明明好几次有人要掏钱,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开口一句骗子别给。
再怎么骗子,手眼好歹也没了,不给的话只会让她们这些乞讨的残疾儿陷入更艰难的处境。
饿,有时候,在被殴打里头,应该算得上不那么难捱的事儿了。
平林飘游的那些年,尽玩儿去了,除了对地理颇有了解,其他的也只是略知皮毛,颇懂一二,脑子里装下并能安然保留至今的,都是些不入流的鸡零狗碎。
她常常深居老林,好久才出来玩乎几回,哪里知道什么知识改变命运。身上那些个阅历,也不知哪个猴年马月积攒下的。
这样想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郁闷地想了会,眼睛不自觉往入口处瞟,这个市集她以前来座城,曾经关顾过。
忽然,人群里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平林登时一滞,眨眼思绪纷飞。
只消一声惊讶委屈愤然杂糅一体的呼救声,“小偷!!”……门口的保安瞬间集结完毕。
趁着这个空当,平林拉起匣子的手,趁着保安专心于猫鼠游戏,侧着身子便往入口处挤。
“喂!你们干嘛呢!死乞丐,脏乎乎地往哪蹭呢!!找死呀!谁放这些死东西进来的?!!这果子被她们碰到了还能不能吃?!!”一声尖细嗓子怒不可遏,直刺耳膜,引得路人不断驻足。
平林顺利溜进去了,不过脚还没往熟食区迈去,一个跟她们一般大小的小男孩忽然出现,拦住了她们。
平林下意识一句麻烦让让。
似是一言不合,他将手里的圣女果一把甩了过来。
他的母亲一回头就看见了两个脏兮兮的小孩,脚底滚落满地圣女果,而她的宝贝儿子正一脸委屈地向她求助。
眼见为实,愤怒噌地一下压过了理智,脱口便恶言相向。
一边拉着儿子,护着往身后。
人群一聚拢,要想全身而退,就不能等到有人出来评理。
理可从来没法子站队她们,她们本就没有边儿,谈何站不站队。
平林拉起匣子闷头就跑,三步还没迈完,就被一脚踹住。
有个男人,本想止住她们逃跑,不想一脚出去,其中那个断手的小孩便应声飞出,撞在了一个菜筐上,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在场的人,霎时被镇住了。
空气里的戾气被这么一脚踹散,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指手画脚起来。
平林感觉身上快要被踢散架了,扑腾几下,愣是没爬起来。
抬眼看向前方,人群围着她们,匣子正焦急地摸索走过来。
要不是及时放手估计她也得一块飞出来。菜筐上的铁丝分明,膈得生疼。
“你没事吧?”
后头摊位的一个大妈慌张地支起倒地的菜筐,随手就拉起了平林。
站起来后,平林还有些发懵,正想帮忙捡菜,被一声止住了……“别碰!”
“对不起。”
平林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抱歉。转身拉过匣子,灰溜溜地朝出口走。
人群唏嘘退让,她听不大清楚,手臂上那块火热的触感还没退散,像是烙在心头一样,让人难受得措手不及。
她回到人世间快八年了,这是除了匣子那双冰冷的小手,第一次有人不怀歹意地触碰她。
那人拉起她了,独独这一次,有人拉起她了。
再疼的棍棒加身,她都挺过来了,怎么,这样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却让她瞬间失控。
人们看不清黑发遮掩下的眸子颤栗恸然,他们同情她的遭遇,为此不假思索地指指点点,头头是道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她的柔软为着什么。
还没到出口,就被喝道。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进来的?!还想不想……”
保安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个断臂女孩脖颈一片乌青,嘴角渗着血,黑发虚掩下的脸颊一片水渍,后边一个耷拉垂着脑袋的小乞丐正紧紧抓着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