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乍暖还寒,储秀宫中遍植的玉兰,动若飞霜,静似堆雪。一阵微风拂面,吹起院中白紫玉兰花枝轻颤,也吹皱了懿贵妃的满腹心事。她支腮凝神,望着窗外,玉兰怒放的时节,人人只当她在赏花。窗外浇花的小宫女见她盯着一株开得极盛的玉兰出神,便笑问:\"主子,那花骨朵真是饱满,要摘来插瓶吗?\"
懿贵妃浅笑:\"开到荼蘼花事了,什么花儿朵儿,开到最盛处也离将谢不远了,随它去吧。\"
大约半个时辰前,胞弟桂祥让妹妹醇王福晋前来捎话,指望她能以贵妃之尊,说动咸丰对顺天科考舞弊案从轻发落。桂祥的妾室本是一品大员伯葰的庶女,此次顺天科考案伯葰纳贿被拘,桂祥作为女婿,自然要来讨几分人情。而咸丰生性仁厚,以为摘去顶戴,没了俸禄也算是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谁知肃顺、端华一党偏偏不依不饶,软磨硬泡逼着咸丰朱笔勾决。咸丰难胜烦剧,于是金口一开:\"召懿贵妃!\"这是一种习惯,这几年间,懿贵妃陪着皇帝阅折无数,她学问不高,却注重学习,尤其喜欢从史籍中熟悉各朝制度,研究驭下之道。渐渐地,她能分清什么是\"廷寄\",什么是\"上谕\",各种朱批所用的术语也是信手拈来,可以清晰地将奏折分门别类做好记号。这天,咸丰依旧习惯性地将他的\"作业\"扔给懿贵妃,使得后宫与前朝的距离又近了一步,因为这日皇帝扔给她的不是奏折,而是\"独对\",独自召见臣下的机会。
恭王于咸丰五年被罢黜军机之后,肃顺逐渐得到重用,如今已是咸丰面前第一得意之人。他荐用汉臣,整饬吏治,朝堂内外皆得人心,当然,除了\"恭党\"。对付他这样老辣干练、圣眷正浓的亲信近臣,她必须步步为营。懿贵妃不知不觉卸下金丝米珠团寿护甲,提笔在贡宣上写下了\"雨亭\"二字。雨亭,是肃顺的字。
宫女领班吉祥在旁机灵地问道:\"懿主儿,要写大字?奴才去取万岁爷新赏的金丝端砚?\"
懿贵妃笑而不语,吉祥便识趣地静候一旁,垂手而立。太监安德海进门,跪下说道:\"禀主子,肃中堂来了。\"
吉祥:\"他?\"
懿贵妃略带玩笑的口气:\"怎么?他不能来?还是我不配见?\"
吉祥是懿贵妃入宫以来一直跟随的心腹,所以敢带着撒娇的语气对答:\"奴才怎么敢?就是觉得新鲜,他和储秀宫,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
懿贵妃重新戴上护甲:\"没事,皇上叫来的。叫吧。\"
安德海:\"是。\"
安德海刚要走,懿贵妃叫住了他:\"等等!\"
懿贵妃思索片刻,突然郑重叮嘱:\"出去,说有请肃中堂。\"
安德海会意地点头:\"喳\"。
安德海转身掀帘出去,吉祥忙着替懿贵妃换了衣服,她扭过头,凝望着穿衣镜中的自己。二十五岁的贵妃,不怒自威,仪态万方。
金灿灿的日头底下,肃顺不耐烦地拨弄着翡翠扳指,丝毫没有见一宫主位的紧张和不安,反添了几丝不满和不屑。这是他第一次觐见这位名声在外的懿贵妃。这几年来,咸丰帝身体每况愈下,奏折的一大半,倒是懿贵妃在批,肃顺认得她的字,也在各种宴会上隔着屏风远远看过她几眼,凭进宫以来她一路由贵人至贵妃的晋封速度,皇帝对其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而代批奏折使得她可以轻而易举与闻机密,对前朝局势洞若观火。这与她一举得男不无关系,即便论德不及皇后,论色不如丽妃,他仍然在皇帝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膝下却只有大阿哥一个儿子,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彼时懿贵妃就可真正地母凭子贵了。肃然虽然想到了这一层,却也不十分地担心,本朝家法,向来严明,与汉唐作风大有不同,况且所有谕旨必经\"军机处\"下发,量这储秀宫也出不了\"武则天\"。
肃顺暗自沉吟之际,安德海毕恭毕敬地走了过来,打了个千:\"大人,懿主儿说,请!\"
肃顺先是微微一愣,便不慌不忙地依礼而入,安德海为其打起门帘。
满俗以名为姓,因此外人皆称肃顺为\"肃中堂\"。肃顺是爱新觉罗后裔,宗室子弟,属郑亲王济尔哈朗一脉,与咸丰这一支的关系就十分地远了。四十不惑的年纪,身兼协办大学士及礼部尚书,在恭王罢黜后又成了军机处的首脑,掌内务府印钥,站在权利最巅峰的肃顺,就连懿贵妃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刚靠近正殿,一股浓郁的香味便扑面而来,摆在中央的紫金镂空香炉里飘飘袅袅升起缕缕沉香,那重重烟雾之后一张模糊不清的少妇面孔越发神秘。按照礼数,肃顺先跪了一跪,再趋行数步到懿贵妃面前。
懿贵妃居中而坐,神态自若,一双凤目顾盼生辉,嘴角则勾着一抹恰如其分的笑。百蝶团福紫色缎袍配着白色云纹三尖绢子,高高耸起的\"大拉翅\"上饰以衔珠累丝金凤,并用她最爱的牡丹点缀。\"大拉翅\"的右边坠着一道红色流苏,她只稍稍一动,便沙沙地打在脸上,以干政著称的\"懿主儿\"是如此一团和气,却难掩她眸中那一丝与生俱来的孤傲清冷。
肃顺的目光只在懿贵妃脸上停留了一瞬,复又跪下:\"奴才肃顺见过懿贵妃,懿主儿吉祥\"。
懿贵妃微微一笑:\"大人客气。小安子,赐座,上茶\"。
安德海将肃顺引至花梨木太师椅上,吉祥便端来了一盏康熙五彩盖碗盛的君山茶和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
懿贵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然后十分谦虚地说道:\"原本军国大事,不该我一个妇道人家出面。可大人来得不巧,皇上龙体不豫。这奏折嘛,我先看着,只是不懂不会的地方,可要劳烦大人多费点功夫讲给我听。\"
肃顺拱手:\"懿主儿谦虚,如此说来,最近的折子都是您在看在批。\"
懿贵妃微微一笑:\"是呀,皇上圣躬违和,亏得你们几个勤勉,折子一摞一摞地上,可皇上总不能整宿整宿地坐着。他让我学着看,学着批,好在我打从懿嫔时就一直伺候笔墨,总认得几个字。\"
懿贵妃原本想先寒暄一番,谁知肃顺顺竿而上,劈头盖脸就来了句:\"懿主儿以为,认得几个字就能御笔朱批吗?\"
这等骄狂不屑的口气,凌驾于顶的态势显然是给自己的下马威。肃顺的桀骜懿贵妃是有所耳闻的,但领教得如此之快还真是在意料之外。她顿感胸口一阵血气翻腾,额头陡然青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