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年级返校那日是个晴天的下午,随着第一声马蹄踏于公学内的草坪上时,学生们再也没有心思上课了,教授们也乐得准一下午的假,顺道去看看这帮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们到底闯了个什么名堂回来。
说到里昂公学这游学制,即为校内学生年满十八后,便不再强制性地留在校内上课,相反,公学极其支持学生们三三两两组成一队全国上下四处游走、学习。这游学制本是早年间贵族子弟为逃公学最后几年而找的一个以“游历长知识”为幌子的借口,几十年来却渐渐在公学内流行开来,直到公学内的高年级学生几乎都请了游学假,众公学协会才开始考虑是否要将游学纳入课业必修。理论上来说,游学期间不论是观众生之相,还是交平民能士,游历在没有庇护的尘世凡间,总归是能对这帮锦衣玉食伺候大的公子少爷起些震慑作用,不过,既然没有公学庇护,同等的也没有公学的束缚了。
十八九岁的英气少年们摆脱了上流社会那一身繁文缛节,首先能想到体验民间疾苦就怪了,大多都是前脚出了校门,后脚就在俱乐部门口停下,公学也没办法派人监督,长久以往,这游学制是全凭自觉了,只不过聪明的学生则会好好利用这空闲的一两年时间做些事情。
每年游学结束后,高年级的学生都会在这一天从全国各地陆陆续续齐聚里昂公学,给校长作报告,以证明游学期间并未懈怠,凭此获得课业成绩。而这天里昂公学的大门将会一反平常地一整日为这些四面八方赶来的年轻人打开,学弟们则自发聚在门口,夹道欢迎;舍监们也会为这些风尘仆仆的少年换上崭新的床单被褥,一如他们离去时;总的来说,返校这日虽并未定为假日,但在里昂公学传统内已然是一个仿佛自家兄长归来、值得期盼的日子了。
马匹接二连三地从门口窜入,多为漂亮白马,穿过大门内延伸的一条大道后,少年们便纷纷下马,周围一路都是学弟,若是看见了钦佩的前辈,少不了一阵招手欢呼,有心者甚至搬来了花束勋章之类,往策马人身上砸,旁人看来倒像是个赛马场地了。
卢辛跟肯尼迪本着看热闹在门口待了一阵,将那几位呼声高的高年级学生都认了个遍,满地的勋章花束也多得让人下不了脚;渐渐地天色变暗,高年级学生都回来差不多了,大门也呈半关状态,门口却仍还围了好些学生巴巴地等。不用说,大半都是在等兰斯的。
卢辛纯粹是因为下午没课才来看热闹,顺便也好奇兰斯游学游出了个什么名堂,而等来等去,等到太阳下山也没见个人影,这兰斯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总是要压到最后一个出场。卢辛丝毫不意外,看来这游学也没游个什么名堂出来,一点没能改他这小叔的脾性。
“走了。”卢辛伸个懒腰,抬腿就往餐厅走,“我饿,先去吃饭了。”
肯尼迪本就只想跟他一起看兰斯,顺带满足下好奇心,看看这叔侄俩是不是真的不合,此时看他毫不在乎的模样,心下倒觉得有趣,也不加阻拦,只仍靠在门栏上打量卢辛背影。
还不等卢辛走出几步,就听见隐隐一阵马蹄声,随着众人的欢呼声,卢辛抬头看了看几乎黝黑的苍穹,月亮悬在半空许久了,心里无奈——他这小叔终于肯登场了。
嗒嗒马蹄声越来越缓也越来越近,众人欢呼之中夹带了些惊奇,与之前有些不同。于是卢辛往道旁走了几步,驻足微微偏头向后侧方瞥去。然而这一瞥让卢辛额角好生一跳——兰斯最爱的那匹黑马儿不紧不慢地跨进大门,马上人身着天鹅绒骑装,稳稳坐在鞍上,腰上却被一双纤纤玉臂圈住——背后竟还驮了个姑娘!
卢辛当即皱眉,见不得他这吊儿郎当模样,心下觉得荒唐,哪里有人回学校还沾花惹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孔雀么!一时觉得有些丢人,也不管兰斯看见他没有,埋头就匆匆走开,将那一耳朵兴高采烈的欢呼抛在脑后。
兰斯一下马就见卢辛逃命似的跑开,扶稳了一同而来的姑娘下马之后,便眼疾手快地追上,伸手一拉。卢辛倏忽被人贸然拉住胳膊,转过头来一愣。
“长高了些。”兰斯低声笑道,伸手就在卢辛一头卷脑袋上比划,全然忘了他这侄子最讨厌被摸脑袋。
卢辛着实没想到兰斯一下马就先把自己逮住,一时懵了,紧接着头上被乱揉一通让他一下打了个激灵——这大概是大半年来头一次有人摸他脑袋。迷乱与不适令他陡然往后退几步,之后又觉自己未免有些故作生疏,不大好,便淡淡嗯一声。
兰斯被他猛然躲闪又冷冷淡淡的态度搞得困惑不已,一下搞不清这小孩又在闹什么别扭,于是只偏头观察他片刻;卢辛见他又不说话,本就尴尬,便转身准备溜走。
然而兰斯一眼瞧出他意图,一把拉住他手腕,银质袖口紧紧压入手掌,试探性问道:“还生我气?”可是为什么?兰斯想不明白。
生什么气?卢辛也没听明白,但还是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怎敢。”迈步离开。
兰斯立刻追上几步,苦想与这小鬼上次见面时候是做了哪些惹他不顺眼的事,旋即恍然大悟,换上一副哄孩子的语气:“哎,小叔不好,没去给你送别……实在是那天有事……”
送什么别?卢辛沉着脸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兰斯提的是几月前他离开伯爵府的时候。一想到那时自己确实有些忿忿,还傻乎乎跑去树下找他,好像返途上还因此给父亲做了不少脸色——但大半年过去,卢辛想起那一茬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怎么当时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莫名其妙?之后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是因兰斯而起的,只当是对暑假结束的遗憾。而这不要脸的小叔竟一开口就往自己身上贴,还当他是为了他生了几月的气?
卢辛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怒极反而想笑,鼻子一哼,刚才的冷脸便有些绷不住,斜眼一看周围已有人驻足围观,扭头就往别处走。
兰斯又追几步,见四周人渐多,不大方便讲话,只好冲卢辛背影低声抛出一句:“晚上再找你说话。”然而他那小侄子急急夹着书忙着走,也不知听见了没。
卢辛听见了。
并且为此不安了整个晚上。
说什么话呢?卢辛想不通,招呼也打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他原以为兰斯既然待不久,最多与自己打个照面罢了,毕竟照他自己看法,兰斯也不见得多喜欢他;而现在还专门约出来夜谈,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了;再者,他们俩本就没见过几面,又大半年过去,卢辛心态仿佛又回到初次见面时的惴惴不安。
肯尼迪见他晚饭也魂不守舍,阴阳怪气酸他:“怎么,你小叔一来就失了魂了?不是不熟么?”
卢辛本就烦躁,听了他这话眉头一皱,胡乱戳着盘中煎蛋:“我怎么知道他犯什么毛病。”
肯尼迪瞟他一眼,并不搭话,端起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啜一口,望向窗外沉沉的暮霭,突然开口道:“晚自习我帮你请假吧。”
“不用……就说一会儿话请什么假。再说,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卢辛埋头闷闷道。
“可你小叔已经在等你了。”肯尼迪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饶有兴趣看着卢辛,卢辛听了这话也狐疑向窗外望去,然而夜色太浓,只堪堪捉见了自己将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