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大马士革玫瑰失去绸缎的生命质地,转而被采摘、化作沁凉的毫无攻击性的油腻花露时,夏日终于在这一天心碎地宣告结束。
卢辛着一件斜纹格呢子西装,领带平整地垂在单薄胸膛前,宽敞的裤管下是一双前晚被女仆擦得锃亮的漆皮格拉斯鞋,纤细的脚踝裹一层黑袜,边缘处被膝盖下方的吊袜带牵制。老管家提着他的两只棕皮箱放在门口。
卢辛摘下帽子,低头吻了吻凡妮莎的脸颊,咸涩的泪水沾了他一脸湿润;塞缪尔紧紧拥抱他,喉头发出呜咽,断断续续的啜泣中拼凑出——“我的兄弟!”;卢辛与史黛拉握了握手,史黛拉微笑道:“希望能再次见面。”卢辛同样以微笑相报:“会的。”
最后爱德华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随时欢迎他再来,西格莉德则赠了一大箱子珍贵药材与他
母亲;老管家、女仆们、家庭教师以及班森太太皆对他点头微笑,卢辛一扬帽子,表示告别,继而抬腿跟父亲上了火马车。
行李架内的作为离别礼物的吉他并不能稍稍减轻卢辛的烦躁,两只膝盖不住地上下晃动,鞋跟咚咚打在火马车内铺的木头底。
“安分些,先生!”乔治亚一只手按住他两只膝盖,“暑假结束了,守点规矩。”
结束了,结束了。卢辛扭头看渐远的伯爵府大宅,知道这一别又将是好几年。谁又不知道呢?塞缪尔哽咽到说不出话,凡妮莎更是从一早醒来就开始哭求,甚至连史黛拉也不禁包了泪花;孩童如此,大人也未免好受,即使离别之时看上去平静愉快,实际谁都清楚,下次见到卢辛少爷再不会是身子骨小小的少年了。但卢辛偏偏没有哭,只周到收拾了行李,连一丝哀求再留几天的神色也无,乔治亚因此还多打量了他几眼。
是因为不忧伤吗?不——
是因为长大了吗?不是的——
还是因为不快乐?
或者,不如说是忿怨?
“停车,”卢辛忽然说,在他父亲讶异的目光下站起身,用拳头擂着车顶,不等车停稳就开门跳出,而他父亲在其脸上捕捉到的凶狠神色竟使他没有开口阻止儿子,“我马上回来。”喊完就一头扎进了树林。
他知道兰斯在哪里作画——如果爱德华早上所说“你小叔一早就去了树林画日出,恕不能来送你”属实的话(但他一个字也不信)——在那棵大树下,那丛球形蕃泻树的背后。卢辛无数次从餐厅地落地窗望见他背着画架拨开灌木款步而来,正是穿过低矮的树株使他总是沾湿衣襟。卢辛粗暴地扯断试图阻拦的枝木,也不顾裸|露的膝盖被划出了多少小伤口——要是因为愚蠢的日出而错过送别,是无论如何也不被原谅的!
当他气喘吁吁戴着一身枯枝败叶狼狈来到那片大树后的空地时,一时竟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椴树摇曳,光斑错落,那空地一个人也没有。蓝鸦发出警示性的鸣啭。
深深一眼之后,卢辛决然离去而不再回头。
直到从火车上下来,卢辛也没有要多说几句话的意思。乔治亚作为父亲自然有些担心,却猜不到儿子郁结的原因,只得小心翼翼宽慰说回家有一个重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他。卢辛搭着眼皮,心下再清楚不过,多半是要宣布他的寄宿学校的事,然而上学委实不能算作好消息,于是只漠不关心的嗯一声,继续盯着窗外出神,一路无言。
等回到了家,卢辛脸色才算缓和;他吻了母亲的面颊,由着伊莎贝尔搂在怀里揉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唤宝贝。
“长高了,长大了。怎么不高兴?”伊莎贝尔以一个母亲的敏感捕捉到了儿子的连续多天积累的阴郁,她埋下头以鼻子抵着卢辛的鼻子,“受委屈了?”
卢辛侧过头,双手抱住母亲的脖子,猛抽几下鼻子,一股热乎乎的松香气息稍稍安定了他的情绪,再伏在母亲的脖颈处蹭蹭,且算作是撒娇。伊莎贝尔见他无意说,也不再追问,母子二人亲热一会儿之后,乔治亚便走了进来,扶了把椅子坐下,温和道:“卢辛,过来。”
卢辛恋恋不舍放开母亲的怀抱,走到乔治亚跟前站好,乔治亚伸手将他拉到膝前,两掌合住他的小手,温声道:“你已经满十二岁了,是个小小绅士了。”停顿片刻,又道:“爸爸看你这些天长进很多,造出来的词句也能够看上一看了,这很好……”
“只是,光凭家庭教师是不够的,得有更厉害的老师来指导才行。”乔治亚瞅瞅儿子的神色,“所以,我跟你母亲决定送你去公学深造一番。”似乎是怕儿子不乐意,他特意加上一句:“你大叔父和小叔都在那里毕业,想必以后你也能像他们那样夺目吧。”说完拢了拢卢辛耳边几缕卷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