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马车径直把他们拉到了一家俱乐部门口,兰斯抬腿下了车,一手为卢辛撑开车门,一手斜斜戴上帽子,嘴里叼着根未燃的烟。俱乐部门口的伙计见状有眼色地递上火,兰斯微偏头,火光立即附着于烟草上,他呼出一口,在烟雾缭绕中转头催促卢辛:“下来啊?”
俱乐部内聒噪嬉笑声隐约传入卢辛的耳朵,他迟疑一下,起身,刚躬腰想从车门处跳下,身体却突然腾空——兰斯一把将他抱下地。像抱个下不来车的小娃娃。
卢辛没料想到他这动作,下意识就揽住他脖子,于是二人一时间近在咫尺,柔软的金发倏忽扫过卢辛的脸,一股香甜的佛手柑味钻进鼻腔。卢辛突然涨红了脸,挣脱开他,不大自在地理了理整齐无比的衣领。“磨磨蹭蹭的。”他小叔抱怨。
等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音乐声、谈话的喧嚣声几倍般放大,吵得卢辛皱起了眉头。而里边的人看清来人之后,皆热情招呼,有几个喝着酒的男人立刻吹了声口哨,兰斯闻声望去,两指并拢放在额前微笑回应,那几人则举了举手中的啤酒;中间是个舞台,没见着兰斯口中的吉他手,倒是有几个露着大腿的姑娘跳着舞,时不时有人往台上扔钱;角落有张绿呢台,围坐几个人面色严峻地在玩牌。
父亲知道了,要把我打死。这是卢辛进门后的第一个念头。
他开始万分后悔为何鬼使神差地就跟了来,明明本就清楚这小叔是个什么货色,还天真地以为会真的带他来正儿八经的餐厅,来个俱乐部就罢了,还是这种披着俱乐部羊皮、暗地里是个酒馆的少儿不宜之地。卢辛不敢细想那里屋内还有什么项目,只想即刻打道回府,心里正盘算怎么诓兰斯回去,突然发现周围围了群人正打量他。
“……”卢辛缩了缩,紧张地看着小叔。
“我说兰斯……”为首的一个络腮胡男人神色怪异,对着兰斯说话却盯着卢辛看半天,“这……你儿子?”
此话一出引来几处惊叹,有甚者怜爱地想过来逗逗他:“今年多大了?”又有七嘴八舌道:“妈妈叫什么?”“倒不肖父。不过模样也不差。”“一副少爷像,可怜是个私生子了……”
卢辛脸霎时青了,正要出口反驳,头上却被一阵乱挠,他听见他小叔清朗大笑道:“又乱说。这是我侄儿!”卢辛脑袋一甩,撇过他的手。
众人见状,皆哄笑道:“你怎么把你侄儿惹了,快赔礼道歉!”
打趣一阵后,众人渐渐散去,兰斯这才转过头,眼里含笑问他:“没生气吧?”
卢辛心里气得要命,绷着脸摇摇头。
兰斯也是个没眼力的,见他摇头,便放心在前边带路,一面介绍道:“这家的松露鹅肝堪称一绝,腌牛肝菌也算鲜美。有想吃的不必客气,只管点。”说完自觉是个潇洒长辈,满足地吐一口烟圈,正待他转过头想继续说几句时,倏忽瞥见卢辛已落下一大段路,于是只好又倒回去。
“走路也慢……”他无奈道,却突然止住,因为卢辛正眉头紧锁,一脸不快。
“……”
“你说什么?”他向下凑了凑耳朵。
携着些许委屈的郁郁童音在他耳边含糊不清:
“我想回家。”
兰斯一愣,半晌答不出话,只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张苍白小脸——是了,十二岁也还是小孩子呢。本不该带他来酒馆吃饭,但为了遂自己私心,又看卢辛一向早熟老练,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然而他忘了,卢辛与他是不一样的,从小被父母养在深宅,规规矩矩的,哪里来过这种地方呢。
平时这个点也该准备上床睡觉了吧。他一扫窗外已全然黑下来的天幕,俯身悄声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卢辛一听巴不得立马出门,当即就要朝外走去,此刻一阵欢呼声却如平地惊雷般爆发在中央,他回头一看,不敢相信般瞪大了眼——竟是比利·凯尔抱着吉他坐在台上。
卢辛早把他那本吉他谱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那几页插图更是快被盯穿,他甚至私下里偷偷模仿比利·凯尔埋头咧嘴的招牌动作(还挺像模像样)。既然比利·凯尔都出来了,卢辛自然是不想走了,可又碍于刚刚臊眉耷眼使脸色非要闹着走,一时不好意思再提出留下,于是直楞楞地杵在门口,向舞台张望。
兰斯看他一副眼巴巴模样,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试探道:“饿不饿?”见卢辛微微点头,便径直领了他向离舞台最近的桌子走去,安排了菜单后,一个响指给自己点了杯杜松伏特加,又给卢辛点了杯甜牛奶。
卢辛沉默地闻着热腾腾的奶腥味,没提自己一喝牛奶就肚子疼的毛病,只捧了杯子,屏着呼吸啜饮一口,一股甜美的温暖困意席卷全身,他抬起朦胧的眼睛,等待比利·凯尔开始演出。
比利·凯尔调好了音后,一双蓝眼环视场内一周,沙哑着嗓子道:“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他眼神停在离他最近的卢辛,突然低头咧嘴一笑:“以及小少爷们。”
他清了清嗓,右手五指一扫弦,沉声开口。
此时场内火把皆吹灭了,只留每桌的烛光,以及台上的蒸汽灯,全场皆静,似乎只比利·凯尔一个活物,一把琴声,一点光亮。卢辛望着他起伏喉头的阴影,金发白肤使他更易染上蒸汽灯的暖色,而那侧脸垂下时与那本吉他谱封面人像简直如出一辙——我深爱的——台上那人唱道。忧郁的黑暗完全吞没了卢辛,在泪腺不可抑制的汹涌来势中,他有幸因为胃里一阵绞痛而分了神,昏然中他转头去看兰斯,却在流溢的微暗烛光火苗中发现了二人的相似之处。他难以置信地恍然大悟——竟然是因为肖似兰斯的封面才致使他阴差阳错取下吉他谱,又是因为这本吉他谱才使得他现在如梦一般痴痴望着他的歌神,身旁还是极为相似的兰斯。
兰斯安静地听,眼睛注视着舞台,严肃时候再不见恼人的散漫,反倒是堆积着庄重的柔情;台上的微弱灯光给他的挺翘鼻尖镶了边,下颌稍抬,唇上沾了酒,醺人的烛光在其中闪动,他轻晃手腕,杯中透明的琥珀色液体便旋涡出一串气泡。我的小叔,卢辛突然想,的确算上乘了。他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
然而那好不容易冒出头的一点柔软情绪即刻就被打断——微暗中一个女人走来,随手就夺了兰斯手中的杯子,兰斯抬头看她,只见她满目的艳媚,身形一转,作势要往他怀中坐,嗔道:“来了也不说一声。”
兰斯虚托她一把,没让她坐下来,笑道:“别,带着孩子呢。”
那女人听了,直勾勾地望向卢辛,卢辛则冷冷回视,上下打量她之后,得出这是个风月女子的结论,虽在意料之内,但卢辛尚处在纷繁心绪的余热中,对于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显然没有好脸色。可那女人也毫不在意,移开了目光,只一个劲拉兰斯起身:“坐这儿干什么,弟兄们今天都在玩儿大的。”
兰斯没有注意到阴郁的小侄子,低声哄她道:“等这曲听完了来。”他话音刚落,琴声就停了,一时间掌声四起,那女人便更不由分说拉他往绿呢台子走去。卢辛只得跟在他们身后,酝酿着冰冷的愤怒。
“唷,菲家公子来啦。”站在绿呢台子后头的男人说,手里翻动着纸牌,“来一把?”
旁人立马将兰斯怂恿到桌边,同时不忘给卢辛也端了个小椅子挨在他小叔身边。
“玩什么?”兰斯懒洋洋从内袋里抽出一叠钱,往桌上一甩,“21?”众人见他出手,皆笑了,哄道:“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