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卢辛就被管家的敲门声惊醒了,还沉浸在睡眠中的粘滞意识模糊混进了管家的温声催促:“卢辛少爷,今天要去狩猎场,不能赖床啊。”待管家又咚咚敲完了塞缪尔凡妮莎的门,卢辛才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天还未大亮,窗外沉沉,光线熹微,只是窗外的大门下已经备好了两辆火马车。卢辛因不打算上马,只穿了户外装,早晨寒凉,又套上一件软呢夹克,等他费劲扣好一双硬底羊皮靴的银制搭扣时,听见门廊上已响起塞缪尔兄妹兴奋的奔跑声,于是他匆匆执一顶软帽就要出门,刚踏出房间,又快步倒退回来,抄起床上昨晚看睡着的吉他谱,好给无聊一天打发时间。
待吃过了早饭,伯爵夫妇赶着去狩猎场做东,又见一众小辈磨磨蹭蹭半天收拾不好,便率先上了小些的轻便火马车,让兰斯带了几个孩子晚些来。
门口剩着的是辆四轮火马车,比轻便马车略大一些,没法加坐,塞缪尔和卢辛打闹嬉笑着抢先坐上了车,堆满狩猎用具后便不留多大空间,凡妮莎只好凑合坐在兰斯小叔的坚硬大腿上。
等他们终于驶上路时,天光已大亮,塞缪尔嬉笑一阵后还是抵不住早起的困倦,沉沉睡去,歪着脑袋不住往卢辛那边倒,逼得卢辛只好缩在角落。
路途平稳漫长,凉风吹得人眼皮沉重,等车厢内不再有说话声后,卢辛开始偷偷打量对面那两星期只见了几次面的小叔。
兰斯也许是年纪沉稳了,并没有着三年前塞缪尔口中惊艳的高调纯白骑装,反而是一身略偏暗沉的烟色骑装,中规中矩的颜色;再看,骑装外,兰斯拢一件双排扣翻领大衣,领边的河狸毛轻扫在半垂的脸上——他也闭眼打着盹。
此时卢辛胆子大了起来,不再躲藏着眼神,借着斜射的晨光,他眼尖地发现其黑色马甲竟布有光泽不一的藤蔓暗纹,纹饰似乎是仿古界的洛可可风,与他那头鬈曲有致的金发一呼应,倒别有番隐隐的奢娇。按理说紧身的缎面马甲一不留神就会给崩出横纹,尤其是爱德华那样略有小肚子的,一天下来只会将马甲穿得变形;而兰斯此时虽有些躬身,面料却崭新平展,将他腰线贴得一览无余,再往下是梭棱的——
兰斯忽然一动,卢辛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只装作看窗外风景,听他一阵窸窣,又瞟了回来,只见他轻拢蜷在他怀里的凡妮莎,慢慢将自己右腿叠在左腿,又伸手捱好熟睡小女孩翻起的裙边,似是腿麻,他微微伸直了右腿,裹着坚硬长靴的脚尖却不慎触到了对面卢辛光洁的裸膝。
“抱歉。”
卢辛抬眼,只看他似还没从睡梦中清醒,眼中带着些许迷倦的水光,声音软喃低沉。他想答没关系,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那小叔不再想睡,只靠了椅背,在火马车轻微的震动中定定看着窗外,卢辛不好注视他过久,便捧了膝上的吉他谱继续钻研。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马车调几个弯后驶上一条崎岖小路,眼前的字晃得卢辛一阵作呕,兰斯忽然道:“车上就别看了。”
卢辛迎上他目光,浅蓝环绕的一点瞳孔正直直看着他,心里顿时一停,还没等他开口作答,兰斯怀中的凡妮莎被震醒了,一手攀着小叔胳膊想坐起来。两人视线错开了。
凡妮莎一醒便开始讲话,兰斯与她逗趣几句,等塞缪尔也施施然睁了眼,车厢再无安静之时。
卢辛百无聊赖,只又埋下头看他的书。
待他们的马车徐徐驶到狩猎场时,已来了一众贵族亲眷了。
爱德华被一群老爷围着说话,见兰斯带小辈们进来,立刻微笑迎上揽了他肩膀,一手举着酒杯对人群介绍道:“鄙人幼弟。”众人发出一阵赞叹,纷纷与他握手。
卢辛见众人对兰斯多为热络,只爱德华身旁一位先生举着酒杯岿然不动,对兰斯点头致意,仿佛对这周遭都浑不在意。卢辛觉得奇怪,便多留意了几眼,见那人约莫四十上下,一身正装,毫无狩猎的意思,也没有与旁人攀谈的想法,目光注视爱德华,似乎在等他说完话。放走了兰斯,爱德华重新坐下,对那位先生作一抱歉手势,那人微微颔首,二人便攀谈起来。
这人爵位比大叔父高。卢辛心里断言道。不知怎的,那先生引得他心里说不清的不安,连带着本就不高的兴致更加提不起来。走离几步,卢辛却被背后一个拥抱抱了满怀——
“小卢辛!”
“父亲?!”卢辛吃惊地回头,“您怎么来了?”虽一同住在都城里,但乔治亚平时天不亮就进宫,卢辛熟睡时才回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父子俩却好几月没见着面,连卢辛前往伯爵府时,乔治亚也没来送行。卢辛着实没料到会在狩猎大会见着他。
乔治亚难得的亲热抱了他一会儿,见他一身便装,问道:“今天不上马?”卢辛摇摇头。乔治亚摸摸他的头,并未多说什么,只仍嘱咐他在大叔父家也不能松懈功课,说完便向着爱德华的方向去了。
卢辛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乔治亚从小都对他严厉相待,虽旁人都说他父亲温和亲善,但却连抱也极少抱他;加之乔治亚作为宫中的侍卫,三天两头留宿在宫内,俩人一周话都说不上几句,更别说谈心。因为不甚亲近,卢辛看待乔治亚这个人时则多了分客观——诚然他这人算不上一个顶好的父亲,但作为兄弟丈夫来说,却是极为熨帖的:在卢辛与乔治亚为数不多的闲谈中,所围绕话题几乎都绕不开乔治亚那俩兄弟,卢辛也是如此才知道他有个不同于凡人的小叔亲戚,每每说到兰斯,平日寡言的乔治亚话都要多一番,只将他那幼弟的种种琐事翻来覆去地念,卢辛甚至觉得,早在他父亲十几岁时,幼弟就已经把他的父爱消耗殆尽;余下那一点温热真心,又悉数交了他母亲,等到他出生时,自是已经讨不到什么额外呵护了。
尽管如此,卢辛却也不怨乔治亚,作为平庸的不受宠次子,委实不能够像大哥那样豪宕,也不能像幼弟那样博爱,只在他人庇护下过日子,娶妻生子,当个不重不轻的宫中侍卫,便是贵为少爷再完满不过的一生了。
收回目光,卢辛苦笑,只因父亲一个拥抱便能心绪动荡,自己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
待狩猎大会的第一声枪响彻云霄,众贵族齐齐策马而驰,一时间场内烟尘大作,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恍惚中以为是骑士军团将至。
塞缪尔在队尾捞了匹马一跨而上,在马踏声和人群叫闹声中悬绳大声对卢辛和凡妮莎说:“等哥哥给你们猎个雄麋鹿来!”说罢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