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前一个晚上，我开口约了她。

时间是下午七点，食堂的菜味跟天边的夕阳一样，散不干净。风是干燥的磨砂质感，刮来远处男生们球鞋摩擦篮球场地板的吱吱呀呀声。

她穿着白T黑裤，边下楼梯边咬着皮筋扎马尾。摇摇晃晃感觉随时要倒下去。

我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这么紧张是什么时候，下意识地用食指搓着衣角。

终于，在她不耐烦地把额前的碎发胡乱一捋之后，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一笑。

1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正在校门口的店门前吃面。老板为了招揽生意，在高中门口多摆了几张桌子。

校门口前站着五六个外貌出挑的女生，她们叽叽喳喳地谈笑，语调高的有些刻意，身体动作也仿佛突出自己与众不同一般地精心设计过。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总归是装作不在意，在进校门前费尽心思找个点偷偷瞟一眼的。

我吸溜着面条，抬头望向那几个女生，发现那五六个女生里有一个人，很微妙地被排除在外。

那几个女生围成一个圈，而她所在的位置，半个身子在圈里，半个身子在圈外。余下的女生的眼神交流，无论如何搭配，都错开了她。她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笑着，有些麻木和依然的不知所措。

注意到这一点，我瞟向她的次数就多了一点。凭良心讲，她是好看的，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里最好看的。白的发光，眼窝有点深，细胳膊细腿，微微驼背。

我提上书包踏进校门的时候忍不住想，既然不是最好看的，那为什么被讨厌呢她。

人类有很多破绽。

发现并利用这种破绽，来给自己取得一个有利的位置，一直是我在努力并用心做的事情。

从小时候跟声音很大的叔叔撒娇要钱买糖，屡屡成功开始，我就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问远亲要糖，他不会关心你牙会不会蛀掉，声音洪亮说明自我主义，在乎别人看法，当着别人面问，还会多给出一倍。

我一般和一个人相处超过三分钟，大概就能摸清对方的性子。如果想让对方喜欢上我，稍微用点技巧就可以。只不过有时候真的觉得麻烦，也就懒得装了。这大概也就是我的破绽吧。

看着远处的国旗升起，我又忍不住东想西想，脑袋里闪现早上看见的那个女生，觉得要是她能得到我这种能力就好了。

暂时的话我还是愿意借的。

国歌放完，我憋着的哈欠终于打了出来。结果旁边的人都被我感染，我适时地笑出来又说几句俏皮话，周围被逗的哈哈只笑。

在大家晃动的身体间隙里，我在隔壁班列里看到了早上那个女生。她校服领子前搭着耳机，往这边瞥了一眼。

她的眼睛很长，也很冷。

几周后，我在家门前不远的便利店遇到她。她看起来跟前几次并无差别，穿着校服，懒懒散散的样子。我排在她后面结账，她的项链吊坠估计是睡觉时乱滚，翻到了脖子后面。

她买了卫生巾，结账的时候却发现找不到钱包，抱歉地冲店员笑笑之后准备退回去。我也大概是脑袋不对劲，扒出十块钱放在桌子上，“用我的吧。”

搭讪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做过。现在让我定性，我也不觉得我当时是搭讪。第一，我没有喜欢她。第二，我也没有寻求跟她有进一步联系。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额头有一道淡淡的疤，藏在发际线里，很不明显。

我被她看得有点尴尬，平时惯用的那些伎俩感觉也不太管用，便出去了。

一周后的升旗仪式，我大约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仪式解散，我顺着人流冲回教室，突然一股力量攥住我的手臂，冰凉，瘦弱。

我吓的扭头一看，她看似用了很大力气挤过来，脸有些泛红。

“钱，还你。”

我僵在原地，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记住我的脸，并在庞大的人群里找到我，我有些明白了那些女生绕过她的原因了。

特别的人，不懂隐藏自己，是不会被世界接纳的。

2

“算了。”我挥挥手。

她没说话，只是持续看着我。

我有些无奈，“那这样，你请我吃牛肉粉吧。”

究竟是为什么要说出牛肉粉。坐在拥挤的店里，我盯着碗里堆的高高的葱花想。

“你不吃葱吗？”她问我。

从她的眼神，我大概知道了她是喜欢吃葱的。

“我不吃。我和你换一碗吧，这碗葱太多了。”

她眼神亮了一点，然后没有推脱地拿过我那碗粉。

头顶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我很害怕它会突然掉下来。她看起来并没有这种担心，精气神也比前几次偶遇她的时候好了不少。额前的疤反射着日光灯，校服的袖口是铅笔的痕迹。

“你是几班的？”我问她。

“高二三班。”她有些囫囵不清地回答我。

我点点头，没有自我托出的打算。

她也没有说话，继续吃她的粉。她好像吃的很急，但其实吃的很慢，咀嚼半天才咽下去，眼睛专注地盯着碗里。

“你和你们班上的女生关系怎么样？”我再一次疑问起来我要求牛肉粉的意义，我扒拉了两三口就觉得肚子很撑。

她迟疑了一会儿，“就那样吧。”

我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出这些话，但它们就好像长了翅膀一样，自动从我嘴里飞出来。“她们不喜欢你，你应该找新朋友。”

她抬头，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她的瞳孔是茶色的，自然又深沉，好像看穿了一切又什么都不明白。

我便知道了，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在乎。就像我一样，需要一个位子撑住自己站下去，以至于不会被人群吞食。但实在没有我聪明，又或者没有我在乎，装的半途而废，才搞得这么不上不下。

“里面的一个女生，”她去够纸巾，没有看我，“喜欢的男生喜欢我。她比较骄纵，大家都听她的。”

三两句我就又懂了，她并不是不够聪明或在乎，而是根本懒得费劲去和她做斗争。

“什么样的男生？”完全不搭边的问题。

她笑出来，眼神温柔了点，“很好的男生。”

“你们现在在一起？”

她茫然地一笑，眼神像落在我身上，又不像。

“为什么不呢？你很在乎你那个朋友？”

“不在乎。”她停顿了一下，“那个男生太好了。不适合我。”

过了几天，我觉得我大概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二班里有一个个子高高，耳朵有点招风的男生，经常穿着阿迪的运动鞋。男女别列做操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那边看。嘴巴明明还在聊天，眼神乱飘的时候总会记不大清自己想要说什么，时不时要被他朋友打一下。解散回教室的路上，时机较好时，他可以顺着人流走到她旁边，先和她朋友说说话，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再去和她说几句。

而她看起来毫无异常，和平常一样，缩在运动服里，被女生排在圈外，他说一句她答一句。旁人看来，不过是关系一般的普通同学。但我看得出来，和他在一起的她是不一样的。她的眼睛看到葱一样，微微发光，扑闪扑闪的像随时都要晃出心跳。再怎么躲避视线交错，缩回壳里，对我而言还是一样一目了然。

平心而论，那个男生长得不错。我好像也有听过他的名字，太平凡的名字以至于我想叫出口都无从搜寻记忆。这种敲进搜索框会得出一堆结果的平凡，反而让他更加突出。

跟在他们身后的我，看着他们爬上最后一阶楼梯的背影，想到她说的话，开始有些懂了她的意思。

4

那一次牛肉粉之后，我们成了点头之交。学校地方不大，经常走廊碰见彼此会打打招呼。好笑的是彼此不知道姓名，真的只有正面碰上才会点点头。日子过的很快，她照样被温水煮青蛙地隔在女生圈外，有时候趴在走廊栏杆上似睡非睡，和那个男生也似乎毫无进展。

我隐隐觉得这种微妙的平衡不会持续很久，终于在高三上学期，变化发生了。

那是普通又春风料峭的一个周三，政治老师在台上念经，一片昏昏欲睡的祥和时，二班突然响起来一声摔门声，紧接着一个女生用整栋楼都听得到的音量喊：“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少假清高了！“

我心里一噔，出门就看见她被推倒在地上，头发散着看不见她的脸。众目睽睽，我只想把她扶起来，再教训那个女生一顿。去他的好男不跟女斗，我一边骂，一边跑过去。

离她还有几米，一个身影冲出来把她拉起来。

我停在原地，仿佛坐在影院的最后一排，远远地看着闪动的幕布。他们之前若即若离的违和感终于不见。她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地开始剥落她的壳。

别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念，急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