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将车场照得亮如白昼,黑夜不妨碍梁铮看清楚女子的容貌身形,对方陌生又熟悉的脸导致梁铮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熟悉是因为有三分像自己,陌生是因为好些年不见。
四十多岁的女子穿着深蓝色的毛呢大衣,头发挽在脑后,耳垂上钉着钻石耳钉,脚上踩着黑色筒鞋,右臂上挎着包,一身装扮价值不菲,整个人看起来端庄优雅,像是哪家出门逛街的贵妇。
可东西又半新不旧的,都不是当季当年的新款,也不够精心内敛,梁铮是律师,为了更好的了解客户,这些都是必修课。
林月容。
亏得二十多年过去,她还记得林月容的模样。
梁铮目光落在她脸上,又缓缓看向后头跟着的皮衣黄毛青年,青年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奶娃,男孩,带着老虎帽,正吃着手指头,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瞅着她。
不知道这一伙人特地等在她工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桑桑……你是桑桑么,我是妈妈呀……”
林月容拉着梁铮的手上下打量,神色动容,看着看着眼里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哀泣不已,好在她妆容防水,才没有把眼线脂粉刷下来。
“桑桑姐,我是秦阳呀,这些年可想姐姐了。”青年说得嬉皮笑脸,五官跟拥堵的红绿灯路口一般,因为过于紧凑,在不大的脸盘子上现出种贼眉鼠眼来,麻杆一样的手臂和腿,有些微的驼背,再加上滴溜溜在梁铮脸上打转的目光,二流子的气息淋漓尽致,“桑桑姐没想到你这么漂亮,还记得我么,我是阳阳呀,小时候常常跟着你一起玩的。”
梁铮默然不语,自她十六岁改名,到现在十五年过去,连自己都快记不得‘秦桑’两个字了,再者那时候,也没人叫她名字的,用不上这两字。
“我可怜的女儿呀……”林月容饮保养得当白皙得手不住搓着梁铮的手臂,饮泣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这些年还好么?”
活生生大型认亲现场,演得情真意切。
梁铮看得莞尔,其实她可以佯装答应,把人骗到别的地方去,总好过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楼前揪扯不清,但真是一点寒暄周旋的兴致都没有。
也没有必要。
梁铮将覆在手背上滑腻又冰凉的手拿下去,尽量耐心道,“麻烦让一让。”
车就在旁边,上了车这两人要是能拦车,她就能‘误伤‘一下,惜不惜命是自己的事。
林月容拦着不让,梁铮打不开车门,也没勉强,拎着公文包往外头走,这里是市中心,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公共用车多,怎样回去都方便,就不知住处是不是也有惊喜在等着她。
林月容在后头疾步跟着,走得急还崴了脚,秦阳想扶人,又想追上来抓梁铮,“秦桑!你站住!”
梁铮哪里会理会他,动动嘴皮都嫌累。
不过秦阳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脾气暴,见梁铮头也不回走远了,憋不住破口大骂,“你个不孝子贱丫头,妈摔倒了也不看看,什么玩意儿,当了律师了不起,当了律师就连亲妈亲兄弟都不要了!”
林月容吓了一大跳,忙拉住秦阳,拍了他手臂两下,又拧了拧,让他冷静些,“秦阳你怎么说话呢,桑桑是你姐!”
秦阳不耐烦地甩甩手,“这贱女人给脸不要脸,见着我们冷冰冰一张棺材脸,看着晦气,就该让爸来教训她,两三脚能让她乖觉了!”
小孩经不住吓,立马哇哇哭起来,林月容忙接过来抱着哄,这么折腾一通她发丝凌乱,眼眶通红无助,倒真有几分弱势群体的模样,“桑桑是没认出我们来,来之前不就说好了么,得和桑桑好好说,不能发脾气。”
周五晚有不少人加班,再加上梁铮声名风评不好,在这栋楼里算是个‘名人’,见了这般情形,免不了就要探究好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不是金牌律师梁铮么?”
旁边有些懵懂不知的便要问是谁。
“梁铮呀,这你都不知道呀,H市的金字招牌,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再加上年前对抗战争犯那件事,对国家有突出贡献,风头大盛,电视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写,名人呢……”
母子关系好,秦阳听了劝,勉强压了压脾气,又追上前拉住梁铮,软下心气儿,“姐,爸妈都很想你,您就跟我们回家看看罢,爸得了重病,正想见你呢,看病的钱咱家有,不用你出,爸和爷奶只是想见见你,跟我们回去罢,好不容易寻到你,废不少功夫呢。”
那还得谢谢你这么费心了。
世上最割不断的就是血缘关系了。
梁铮很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再急着要走,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搁在了车头盖上,往林月容的方向推了推,温声道,“里头有三十万,密码六个零,拿着钱走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周围已经聚集不少人了,不远不近地站着,瞧热闹。
同个办公室的女律师蒋芳哎哟了一声,拖着新来的实习生王琳凑上前来,抱着手臂打量了下林月容母子,她生来一双吊梢眼,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由上而下打量人的时候很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话出口自带三分笑,“人人都知道梁律师是孤儿,父母早亡,家里人都死绝了,你们哪里冒出来的,打秋风打到事务所来,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腻歪了。”
蒋芳这话是炮仗丢在火炉里,瞬间就将秦阳这霹雳爆竹点着了,他脸色暴涨,跟受了侮辱一般的拿起卡就往梁铮身上丢,冲过来就要揍梁铮,被林月容抱住便不管不顾,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你个贱丫头还敢咒你爷爷死了,操你妈的—*老子不揍死你不姓秦!”
这是什么地,少见能听见这么粗俗的民间哩语,为官的人开始指指点点。
蒋芳心意阑珊地嗤笑一声,王琳有些怕,朝梁铮匆匆鞠了一躬,拽着蒋芳昂旁边挪,林月容忙去拍打秦阳,想让他再次住嘴,一脸恨铁不成钢。
又朝梁铮看过来,哀求无助,“桑桑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别跟妈妈置气,回去罢……”
梁铮听得想笑,开口道,“您老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没有你的当年,也不会有我的今天,说真的,感激也来不及。”往事已矣,别说是现在,就算是她七岁到二十岁那几年,也从没怪过谁。
麻烦就麻烦在记忆力太好,竟是一眼就认出这些本该是路人甲的人了。
血缘关系是真割不断呐,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