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山是一个地方,说是山,不过是数座连绵的丘陵。丘陵起伏间,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若隐若现,倒像极了镶嵌在中年妇女脸上的陈年色斑,去不掉,并不是因为有了感情。
枯黄是里山的色彩。树、土、山还有那里的山民,都覆着枯黄的外衣,像本就如此一般生活着。
当然,还有枯黄的山路,绕着起伏的丘陵,像一道久愈的伤疤,时常被酸雨掀起结了不久的血痂。
这里是一个不太像南方山村的南方山村。倒像是从黄土地上迁移而来的流民,突兀而顽强地伫立在南方的湿土上。
2015年,三月。
通往里山的公路在距里山还有二十公里的时候猝然断了。中间的一条分界线,或者不应该称它为分界线,因为它只是施工队戛然而止的一种标识。它高出另一面的黄泥路十公分,侧面的柏油马路像是一块千层蛋糕,由路边变形肮脏的路标斩下。路标只是一根木棍上绑着不知从哪里卸下来的铁皮,抹去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污垢,略微可以看见看见歪歪扭扭的笔画——里山。
三月,照例是梅雨肆虐的时节。通往里山的道路在这梅雨季多不会有人愿意踏足。不说别的,将近二十里的黄泥路也就逼退了不少人。不过说到底,一年到头去里山的人又有多少。这路,修不修又何妨。
“教授,前面的黄泥路我们的车开不过去。”
一辆黑红色的吉普车突兀地闯进画面,在逼近分界线时停下,而后便是几人下车的身影。其中一从驾驶座下来的人对着最后下车的一人说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从他们的随车物品来看,这些人很显然是一个研究队。梅雨落在他们的冲锋衣上,脆响一片。被唤作教授的人接过别人递过的伞,只是静静地站着,出乎意料年轻的面容,温润的弧线让他看上去有这和这面容不相称的成熟。架在鼻梁上金丝眼睛被雨水溅上点痕迹,弯弯绕绕的,让他的眉不自觉地皱了皱。良久,他的眼神滞留在不远处起伏不绝的丘陵,丘陵现在尚且是一片葱绿,远处的葱绿渐淡,他料想里山应该也是这样葱绿连绵。
梅雨渐渐大了,落在厚实的冲锋衣上竟然也会有几丝不一察觉的痛感。所有人都只是静默着,他们在等教授的一个字,是走,还是回。研究队员大约五人,穿着黑色的冲锋衣站在这交界处倒像是失了归家路线的蚂蚁。
“就这了,明天就把他们俩带来。”教授的声音也是淡然的,一瞬间,四处响起冲锋衣摩擦的声音。
像是迷途的蜜蜂终于听到了蜂巢的群蜂鸣叫,他们的动作瞬间没了被梅雨浸湿已久的僵硬,鱼贯上车的动作竟然蕴含了一丝轻快。年轻的教授一直静静地站着,看着里山的方向,眼里是莫名的敬畏,连带着已经消逝了的二月的霜雪。
自然,应当是被敬畏着的。但他敬畏的,不光是自然,而是被自然呵护着的人心。
2015年,三月。
杭州,这个在外人眼里总含着那么一丝飘渺古韵的南方城市,其实不似北方人所想到那么柔情。当然,杭州的三月照例也不似北方人所说的温和。二月的阴湿尚且蜷缩在杭州某个偏僻的地头,三月该有的温和却被连绵的阴雨扣在锁甲里,连挣扎也不屑给予。
夏烬生长在这个古城。从98年到15年,十七年的杭州,他早就已经摸透了这路的每一寸巷陌。不过可能这每一寸巷陌只存在于老城区。他生于杭州,长在这个柔和的城市,却没有柔和的性子。这不能归咎于夏烬的家庭,按夏烬自己的话说,他拥有世界上最美满的家庭。
十三岁的夏烬第一次离家出走,十五岁的夏烬第二次离家出走,都被他的爸妈从临近国境线的城市带了回来。夏烬还记得,他回到家,父母什么都没说,只是硬生生抗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为他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连常年忙碌的身为刑警的哥哥夏灼也会被他们的电话叫回来,一起吃上一顿似乎是过年一样的大餐。
这一切,一切,都只是浅浅地存在于夏烬死寂的心里。他静静地坐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抚摸着手边不知何时攀上了栏杆的爬山虎,触手有些微凉,夏烬知道,这是快下雨了。他的父母站在楼下,遥遥地注视着夏烬的背影,苍老爬上他们的身躯,歪歪斜斜地向下扒拉着,让他们摇摇晃晃的身影更加摇摇欲坠。夏烬拥有着一切,但是,他不想要。
十六岁的夏烬,被确诊为反社会人格障碍。
他经常坐在自己房间外的阳台上,看着远方。那远方原本是连绵的群山,他的父母就这么让他看着,觉得看着这些自然之物,说不定他们的小儿子会像小时候一样慢慢转过头来,露出毫无防备的纯粹的微笑。这样的期待,被渐渐遮隐了群山的高楼大厦打破。他们不再期望,央求夏烬别总坐在阳台上,或许可以转过头来看看他们。
昏色的夕阳把夏烬镀上枯黄的颜色,连带着爬山虎,似乎都到了半死不活的枯秋。少年清秀的弧线有些模糊,颈间的喉结有着微妙的弧度。
他忽然转过头,视线停留在父母的身上,漆黑的眼瞳里忽然失了最后一丝光亮,恍然坠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