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合宗,百川阁。
夜寒起风,盏中烛芯的焰晃了两下,将那坐于桌前的人的影子也带着晃动,像起一层波澜,也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时年不过十一岁,楚知禅面容稚嫩连凤眸压着的凌人气势都只浮于表面,眼前的古籍书卷堆放得比她还要高,将她圈在其中,显得愈加娇小。
纵然是天才也并非是什么都能一看就懂,偶遇不解之处无人可问,便皱着眉头研解几日,一番下来,疲倦之色便染上眼角眉梢。可是她又不睡,拗着劲一般地去刻苦研读那些古籍书卷。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才发现桌前站着一个人皱眉看她。
他蹙着眉尖,似乎有所不悦,一开口时便是极为熟悉的腔调:“楚知禅你怕熬不死你是吗?蠢货,百川阁藏书无尽,凭你也异想天开地要将他们全部看完并学会?愚不可及。”
楚知禅看他半晌,似在怔然。
他眉头蹙得更紧:“还真把你学傻了?”
“谢白衣。”
他顿了一下,然后嗤笑一声,低声写:水月镜的幻象可真是好样的。”他骂完这一句便抬头,对上楚知禅黑白分明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楚知禅看着他,“道合宗里没有你这个人。”
谢白衣绕过桌子,歪了下头后说:“看你不爽很久了,所以我来杀你来了。”
楚知禅又看他片刻,收回视线低下头时连后脑勺都写着“不信”。
谢白衣:“……”
于是谢白衣伸手搭在她的后颈上,似乎是想要就这么将手收紧后便将她的脖颈掐断。
但楚知禅没拦他的动作,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袍一角:“教我。”
指下的那片皮肤细腻,谢白衣低眸看了她半晌,在揪了一把她的头发后收回了手,力道却是不轻不重的。
在她身旁坐下,一看那卷术法不过是束乾坤的符阵,他含有讥讽地笑了一声,说道:“这都学不会,你不长脑子吗?”
楚知禅不搭理他的这句话,只问:“你以后还会来吗?”
谢白衣:“不会。”
楚知禅:“那就闭嘴,教我。”
谢白衣:“……”
翻过书卷纸张摩等响起沙沙声,笔下落墨 写下一堆术法要诀,他告诉她别什么垃圾玩意都学,要学就学最厉害的。
但是说到一半就发现没有了回应,腿上一重,他低下头才发现她捱不住困地往他这边一倒,随后就伏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手里还揪着他发带一角。
……大概是想要报复他刚刚揪她头发,抬手一抓反倒抓了他的发带。
谢白衣伸手,在半空中滞了片刻之后碰了碰她的脸。
“不是我不想杀你,”谢白衣的口吻凶巴巴的,但声音却轻,“只是这里是水月镜的幻象,在此杀你,外头的你仍旧活得好好的。”
平白浪费了他的力气,他心想。
反正只是水月镜的幻象而已。
后来楚知禅醒来,已然回到了逐水居中。而徐君好终于解决了民请回山,看见她醒了便是无奈地笑了又笑。
“你呀你,”徐君好说,“倒也不必如此刻苦,还应当顾及好自己的身体。”
楚知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对了,”徐君好说着反应过来什么,又指了指旁边,“你从何处找来了发带?在百川阁中挂着了还抓着,是想用发带来束发吗?不过那一根的质地却不太好,改日师兄去为你寻来些其他的,炼作法器也好……”
楚知禅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那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根发带。
——
厮杀声, 般若河翻起浪花的惊涛拍岸之声。
隔着一条无尽长河,人旋修士与血海妖魔相杀,拼个你死我活。
这是楚知禅睁眼闭眼都能够看见的画面,刻骨铭心
他说他恨她,此番也应当是来杀她的。
正因所言因果逆转,便是以此节点为改变。无色天海的人口中说的皆是以慈悲为怀悯渡众生,守护天下因果之律,然而他们做事情出手时却又是不留情面的。
佛生莲华三千,八万同春,而湮灭一事一物,也不过弹指间。
楚知禅站在窗前片刻,抬手拂去了松柏枝上落的雨珠。
因为血海起战,天下各门各派自当是倾尽全力去抵挡,道合宗的弟子去了大半,凌潇洒的亲传弟子那么多,最后也只剩竹沥留在宗门里守着没有跟着前去。
——因为她再来静心室,里边熏香依旧,却空无一人。
地上四处落着抄写着静心诀的宣纸,平整却又凌乱的字迹勾勒出那人曾在此处时的挣扎。
竹沥走进去,拂开几张,便见底下压着的是不叫他人看见的丹青。
她写了许多话。
竹沥偏头,静心室外只见得松柏亭立,山川云海,但是太静了。
竹沥蓦然之间明白楚知禅需要的不是独自静心,此处空无一人她亦听不见声息,让她待在这里只会让心越来越乱。
看见桌上一点血红压住宣纸,那是一块护心石。
她此去,决然且从容地——
赴死。
地灵被留在血海当中的殿宇内,它到底是坤灵之气养育,和血气难免会有相冲之处,所以谢白衣很快少会带它一块出去,往往都是在殿中起一个阵隔绝血气,让它老实待着。
大概是怕它乱跑,谢白衣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将远在藏花坞的银书(长明寺的那只狐妖)也给拎到血海里害了,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监视它,让它只能够待在殿中。
但是地灵其实也不至于那么蠢地想去找死。
雪狐的尾巴软,地灵就爱枕在银书的尾巴上,银书倒也不恼,只将尖爪收了,了戳它的脑袋。
银书看它半晌,她自然也是将外头的言论听了个清清楚楚,喃喃着说:“我其实从未想过他们会到如今地步。 主子不似吴郎那般负心汉,仙君亦非是玩弄人心者,我认为至少,他们不该是如今局面。”
地灵抬抬头看她,又把脑袋枕到她尾巴上。
银书轻轻地笑了笑,抬头看向外面:“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