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前警告:该部分剧情有较多角色死亡)
桂铎斜倚在床头,默默听着窗外的雨声,待黄元御把完脉,轻轻问:“黄太医,我还有多久?”
黄元御斟酌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大人,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那时我也以为您都回光返照,必是挺不过去了,但您活到了现在,可见医者也有难料之事。”
桂铎笑了笑:“鬼神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当年在善堂看见那些幻象后,他联合傅恒筹划出一个能骗过那邪祟、保女儿性命的计划,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更兼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那样长时间的损耗摧折,早就让他熬干了心血,磨尽了底子。
这么些年撑着精神、忍着疼痛,蒙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五十岁后快速地衰弱下去,生命就像鞠在手里的水一样流走。
不过他并不恐惧死亡的临近,这十二年,本就是在原本命运的死局之外又得来的寿数。如今亲友平安,除了阿箬这个让他愧疚终生的女儿,他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黄元御仍在试图宽慰:“大人,您只是因为秋雨寒凉,身子有些受不住。我把药方给您改温和些,您慢慢养着,等明年开春,就好了。”
桂铎道声有劳,又道:“今年连北地都如此多雨,南方,恐怕会有水患。”
黄元御劝道:“这事儿,您就别担心了,有工部、户部的大人处置。”
桂铎叹了口气:“当年我受伤时,每日昏沉,日夜不辨,吃饭、喝水、如厕,一切皆要假手他人,那样的日子里,连想这些事情的力气都没有。我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日子了。”
今年的雨水的确比往年多了许多,虽然当年高斌提出整体治水的工程,在黄河上中下游建设了堤坝,堪堪防住了大面积的洪水爆发,但是黄河下潲之处的山东一带仍然受水患影响。然而,北方的吉林、奉天一带,南方的两淮、江浙一带,也爆发了洪灾。
南方的水患颇为严重,连江南行宫都有受到波及的风险,永琪也在专人护送下回宫。
虽然从康熙开始,就有一些整理成册的治水之策,但朝中除了当年总体治理黄河的高氏一门和西林觉罗氏一门的门人子弟,真正完整学习过治水并付诸实践的人不多,自从这两个家族在皇帝的打压下渐渐凋零,朝中治水得力的只有裘曰修与为数不多的几人。朝廷把这些能派的官员都派出去了,连刚刚从牢狱中放出来不久、赋闲在家的阿桂,也被委派了职务,派往地方处理水患。
皇帝甚至考虑,要不要重新起用致仕的高斌。
经过各级官员的赈灾、抢修堤坝,北边的水患总算稍稍平息,然而,江浙的水患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偏偏今冬南北都是大雪连绵,鹅毛大的雪片每日纷纷扬扬,更是加重了防汛的压力。百姓流离失所,无田可种,到了明年,眼见又是一场饥荒,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激起了民变。
皇帝认为南方如今局面,皆是当地官员办事不力之故,怒而以刘统勋为钦差,前往调查。
结果这么一查,便查出南河官署多年侵吞公帑,浮冒蒙混种种滋弊,竟然达到近八万两白银之数。
外河同知陈克济、海防同知王德宣亏缺,皆至一二万两,以至于堤坝有误工、以次等泥壤填充堤坝之事,以至于一遇大雨,便洪水漫溢,冲垮堤坝。
而陈克济、王德宣是高斌的旧部。
消息于腊月前几日传入宫中,彼时皇帝正在院中看养牲处太监喂着一只体型庞大健硕、皮毛乌黑发亮的藏獒,这只藏獒是傅清入藏后进献的,高大威猛,但看着没什么脾气,有人过来也不会过度兴奋地吠叫、猛扑,只是低垂着眼乖乖卧着。
皇帝冷哼一声:“这獒犬吃肉尚且有餍足之时,这些国蠹贪得无厌,竟是连狗都不如。一二万银子,不是这几年能积下的,既是高斌旧部,高斌就有个纵容之罪。”
傅恒心知,如今高斌赋闲已近一年,门庭冷落,皇帝这是生了拿他开刀,杀鸡儆猴之心。
他劝道:“皇上,奴才以为不妥。一则,高大人数年前便改任北河总河,专任黄河治水之事,他的旧部贪墨之事,也不一定就是在他任上发生的,如今南方的局面更不是由他造成,不能让他完全背上这口黑锅;其二,高大人曾经告发子侄亲眷借盐引敛财一事,早就表明其不同流合污的心志,若是处置了他,恐怕会让有过失的朝臣失去改除前过的勇气;其三,高大人是慧贤皇贵妃的阿玛,且治理黄河有大功劳,若不是他当年提出总体治理黄河之事,如今局面将更加烦难,不可想象,论起议亲、议功的律例,也不该处置他;其四,现下朝廷为数不多懂治水的臣子都在各地修堤赈灾,两淮、江浙一带治水的事情,还得寻高大人这样的老河臣参详。”
皇帝想了想,还是不免想到当年高氏一门和西林觉罗氏合谋,以治水之事自重带来的憋屈感,于是道:“那就让他去浙东的河工将功折罪!”
傅恒道:“两淮是南北要冲,十分要紧,偏偏河道众多,水患一发,难以善后。还得派一名既熟悉当地情况,又有能力,并且清廉的官员,否则再出一个侵亏案,朝廷的颜面和威信就难以维系了。”
皇帝闭了闭眼,忽然道:“桂铎……你以为如何?”
傅恒大惊,立刻道:“桂铎大人的身子,是经不起劳累的。请皇上,三思。”
皇帝道:“和亲王给朕带了一封桂铎的折子。你也看看吧。”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折子,递给傅恒。
傅恒看着信,边听皇帝道:“其实黄太医也向朕禀报过,桂铎这几年说是健旺了些,实则不过是疼痛减轻,精神看着好起来,其实底子早就虚透了,能过五十岁这个坎,已经是不容易了。今年秋冬不是阴雨就是大雪,这般反常季候,更是损耗,便又添了肺痈之症,按他的估计,也就是这两三年内,人就会咳血不断,卧床不起,正气损耗,原本附骨疽的患处会毒气横生、大片溃烂,直到虚衰而亡。”
傅恒的四哥傅文是咯血而亡,他知道这样的病患到了生命的尽头,是何等地痛苦。
他持信的双手有些颤抖:“所以,桂铎大人不想等到两三年后,毫无尊严地死在床榻上。他宁可在最后的时日里,再做一些事情。”
皇帝语气也有些沉重:“桂铎当年在淮安为官,他修筑的堤坝是为数不多坚固的,且他还整理出了治水之策,可以说是最了解当地水势民情的人,现下朝廷也的确是无人可派了。他在信里说起,如今二子成家立业,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总不能放心慎妃。朕已决定,今后只要慎妃不犯十恶不赦之罪,朕,必保她一世荣华安稳。”
傅恒心中冷笑,说来慎妃从前是乌拉那拉氏的侍女,与皇上相识比自家姐姐还早,也可称一句青梅竹马了,入宫后侍奉皇上,还将和婉公主抚养长大,在没犯错的情况下皇帝保她一世荣华也是应当,结果被皇上这么一说,倒像皇上看在她阿玛的份上额外施恩一般。
他掩住内心厌恶,道:“另外,此次江南水患严峻,百姓人心惶惶,才会有民变。奴才以为,皇上可以令皇子代您南下巡视河道,以安民心。”
皇帝深深睨了他一眼:“那你说,派谁合适?”
傅恒道:“大贝勒在宗人府当差,如今已近腊月,事务繁多,只怕抽不开身;端郡王本就在工部当差,巡视河堤,也是他分内之事。还有,三阿哥已经长大,也可以开始接触这些事务了。”
皇帝比较满意:“你倒是不存私心,也不因永琏是你亲外甥就一味避嫌。罢了,就让永琏和永璋一起去吧。”
乾隆十五年正月下旬,江浙的水患平息。
索绰伦桂铎殉职于两淮,其次子珠隆阿扶灵柩回京,按其遗嘱,丧事一切从简,只将家中一个蓝地花卉纹粉盒随葬。
皇帝感其劳苦功高,破例追授为正三品轻车都尉,谥忠襄。其女慎妃,晋封为贵妃,册封礼定于六月。
永琏徘徊在永寿宫门前,心中暗自庆幸还好皇阿玛封慎娘娘为贵妃的旨意到了,还可以再拖延一下时间,晚一点面对。
桂铎临终前,曾经请求他,不要将他过身的消息告知慎妃。
“下官,不值得让娘娘伤心难过。”
他虽如此说,可永琏觉得,他只是个外人,不应当对慎妃娘娘这位长辈隐瞒这样的大事,更不应该对一个女儿隐瞒她阿玛的死讯。
何况,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瞒得住。
可是,他也确实担心慎妃娘娘伤怀过度。
因此他犹豫不前。
至于永璋,他年纪小性子直,这样的场合若是一不小心说错话,就不好了,所以他决定不让永璋掺和进来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皇额娘,只带着璎珞姑姑和明玉姑姑,快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