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择弈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桑觅身上挪开，轻描淡写地同桑明容解释道：“稍微远些的人，这位宝宁姑姑她看过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眯眼，所以我猜她眼神不好，方才便试探了一下。”

宝宁的眼神不好，他自己的眼神，却好得不能再好。

坐着一动不动的女孩，眼眸间的轻颤，似乎都能清晰地看见。

这种颤动，又仿佛是他的错觉。

桑觅疑惑地望着桑大人，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缩。

她不太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刚才有人指着自己。

桑大人在和身边的狗官们说话，说了些什么，桑觅自然是能听见的，奈何她不感兴趣，索性当作听不见好了。

她暗暗攥紧手指，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倘若，有狗官要对桑大人做什么，她马上就起来给他一刀……

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桑觅微微动了动，略显可怜地望了望父亲。

该死的凶手，害得大家都没来得及吃午膳。

……

桑明容收到了那微妙的视线，心头不禁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大理寺的人真没用，现在还没处理完。

他带着几分指责，说道：“所以宝宁看错了，凶手另有其人？那你们就不能立刻抓到凶手吗？谢少卿，我很想知道，这地方对我女儿来说，是否还能称得上安全！”

学堂院长赶忙上前来：“大人，咱们这里当然是安全的，今日之事实在是意外！相信衙门的大人，很快就能查清一切，我们往后也必定多加注意，一切以学子们的安危为重。”

说罢，院长转向谢择弈，仍然一脸谨小慎微。

“宝宁她眼神是不算太好，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不至于连铁锤都看不出来吧，这位大人你瞧……”

院长小心试探着，不敢再多说。

吕寺丞此时也疑惑不已：“谢大人，死者确实是受钝器击打而死，方才仵作也证实了这一点，难道凶手用的根本不是铁锤？”

谢择弈并未直接回复，他默了默，说道：“女子官学中的诸位，都称得上相熟，光天化日行凶，为何偏偏被宝宁撞见呢？其中巧合，也许不过是凶手所做的一出自以为是的诡计，他自以为光明正大地杀了人还能逃脱制裁。”

桑明容一番思量，很快会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真正的凶手，他知道宝宁眼神不好，有点距离便看不清，所以穿着麻色厚布衣，拿着一个很像铁锤的钝器，杀死了钱小富，又很快逃到长工们活动的屋舍中，借着宝宁的说辞，顺理成章地将罪行栽赃给日前与钱小富发生冲突的刘平安身上。”

谢择弈无所谓地接话：“我只是随便猜的。”

宝宁姑姑是个恪守礼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她在学堂中小有几分份量，没有人会怀疑她于此事中造假。

宝宁所说，确实也都是她看见的真相。

一旦官府派人来查，自然而然便会查到和钱小富打过架的刘平安身上。

桑明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么且派人去长工们住的地方搜查，若能找到凶器，相信很快就能真相大白。”

对于靠着做苦力维持生计的庶民长工而言，私下花钱买一把铁锤可不便宜。

本朝所有的铁矿皆不可私自开采，炼铁之术也掌握在官府手中，一把十几斤重的铁锤，份量不小了。

吕寺丞连忙领着人，去搜查长工所住屋舍。

他们的屋子都不大，两人一间，皆在一幢小楼中，膳时大家会下到一楼吃廊食。

白日里，他们都会拿着一些工具在各处忙活。

女子们读书学习的几处大院子一般也不允许他们过去，钱小富是要修屋顶，这几日正好得了允许在附近出没。

随着衙门官差去搜查凶器，兰院前宽敞的空地上，人也相继散去。

桑明容虽与事情无关，但还是挪动步子，跟过去瞧了瞧。

桑觅见他要走，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拢紧身上的氅衣，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不远处的院长与郑夫子，眼下也不敢拦她，只得驱着满心好奇的其他女孩，回到屋子里，别凑热闹添乱。

仗着亲爹在场的桑觅屁颠屁颠地凑到了桑明容身后，无人阻拦。

桑明容一回头，吃了一惊：“你跟着来干什么？”

“阿爹过来了，我也要过来。”

桑觅扯了扯他的衣裳，咧嘴笑着。

桑明容停步，将她拉住，顺势退到了小路一边去。

“咱们不过去了，那是长工们住的地方，都是些脏兮兮的男人。”

两人远远地看着衙署的司狱搜查屋舍，于一侧旁观。

桑觅顺着父亲的话，好奇发问：“男人就脏兮兮吗？”

桑明容说：“爹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人自力更生，无可指摘，但他们手头银钱有限，又要养家糊口，在外做工，为了省水钱炭火钱，冬日里都不怎么沐浴洗澡，你这种小丫头，得离他们远些。”

太长了，桑觅记不住。

她只是接着话头，继续问话。

“阿爹你洗澡吗？”

“爹当然洗澡！”

桑明容脑袋有点痛痛的。

桑觅伸手指了指站在长工屋舍门前，岿然不动的谢择弈。

“他洗澡吗？”

“他、这……”

桑明容循着她所指方向看过去，有些尴尬有些无言以对。

他哪里知道谢择弈冬天洗多少次澡？

而且他为什么要和傻女儿在这里议论朝廷命官洗不洗澡？

忍下敲她脑袋的冲动，桑明容恼火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呢？你一个女孩子，少关心男人洗不洗澡！”

桑觅扁了扁嘴，不再问什么洗澡不洗澡的问题。

……

父女俩在小路边等候了一会儿，两名司狱押着一个面色煞白的长工出来。

吕寺丞同桑明容恭身行礼后，向他说清了来龙去脉。

此长工姓将，同钱小富做的是一样的活计。

蒋长工偶然听见学堂院长与几位主事夫子闲话，提到明年要节省银钱，不会再聘那么多闲人干活了，院长嫌弃这些做工的人，大字不识，吃得多还干得少，上元节后便要遣散几个回老家去。

他们觉得，钱小富的活干得不错。

蒋姓长工忧心自己被遣散，丢了手头的活，再难找到更好的，便想了个法子，一下子除掉两个人。

如此一来，学堂因人手不足，也就没可能让他滚蛋。

他将自己的粗布麻衣浸了水，卷叠成铁锤一般形状，放在外面冻上一晚，原本的布衣也就成了沉重的冰坨，而后又在冰坨上包上一层黑布，拿在手里乍一看就是一把铁锤。

寻找机会敲死了钱小富，又在路过的宝宁面前故意露出一点纰漏。

最后，往长工们居住的屋舍这边跑，让宝宁成为人证。

至于凶器物证，热水一烫便消失不见。

保管第二把工坊钥匙的刘平安，会在宝宁的指证下，成为凶犯。

刘平安日前恰好跟钱小富吵起来，小打一架。

哪怕他喊冤，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

只不过，他自认为天衣无缝，实在是太小看衙门的办案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