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玦揣着心事, 与花琛一路无话, 回到苏府。
望心的话仿佛一直萦绕在耳边。
“你又如何得知, 他的心思与你不是一样的呢?”
可云玦毕竟不是望心, 他看不清别人的内心,自己也不敢去赌。
两人之间横亘的何止是人仙有别, 他是王爷,一举一动皆被天下万民所注视,又如何能抛弃礼法于不顾, 去喜欢一个男子呢?
饶是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到苏府后, 苏老爷一如既往地出门迎接,这是待客之道, 也是云玦贵为王爷该有的待遇。只是从前的两人看着苏老爷, 还当他是一个心系爱女的可怜父亲, 如今再看,倒也只能用自作自受来形容。
花琛惦记着苏竹,并未用膳,而是径直去了苏竹的房间。
苏竹仍是同之前一样, 整个人痴痴傻傻的, 只倚在床边目光空洞地望着一摇一晃的小风铃。
见二人进门,她并无反应, 倒像是比之前病的更厉害了。
“苏小姐。”
听到有人喊她, 她才缓缓地移过脑袋, 黛眉微微扬起, 追寻声音的来源。
花琛将木盒从怀中掏出,有些犹豫地望了云玦一眼,见到云玦肯定的眼神,他才放下心来,走到床边,将手中小小的木盒递到苏竹手中。
苏竹起初还是茫然,不明白为何要给她这样一件物什,她看了木盒好一会儿,木盒纹路细致,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一对水中嬉戏的鸳鸯,本该是欢好之意,此时看来,却只觉得惨淡。
花琛心中竟也有些紧张,他也好奇盒中究竟是何物,连庚在世时,留给苏竹的最后一件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小盒子已经被尘封了一年有余,即使望心很好的保存,也难免在纹路之间落上了许多灰尘。
苏竹的手指如葱段,白白细细,是富贵人家才能滋养出来的一双手。她扣住木盒,咔的一声,木盒应声而起。
下一刻,苏竹死气沉沉的脸上却突然像活了过来,空洞无焦的眼神终于有了神色,两行清泪瞬间顺着脸颊滑下,只在惨白的面颊上留下两道水痕。
木盒中,妥帖安放着一只小小的百岁平安锁,是纯金所制成,只一眼便知价值不菲,锁上刻着长岁无忧四个字,可见物主心思。
不必多言,众人已懂此为何物。
是连庚为他未出世的孩儿所准备的。
也许,当苏竹被关在家中时,他正四处寻求最好的锁匠,打造出了这样一套上好的平安锁。
毕竟留给孩儿的,总要是最好的。
愿他一生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只可惜,这件用了他大多积蓄和心思的宝贝,一直到最后,也没能亲手交到苏竹手中。
他还想看她的反应呢,想来她一定会笑着抱怨他破费,但还是会温柔地将它妥善保管。
“他一直想问你,你这一生,遇到他,可曾后悔过?”
苏竹泪光闪闪,她仰起头,看向花琛,恍然间,仿佛又变成了几年前那个温柔勇敢的少女,她轻启微唇,是对连庚这一生所惦念的问题的回应。
“从未。”
她从未后悔过与他相遇,相知,相恋,可她却一直愧疚着,若不是她,连庚也不会死。
可谁能想到,她才是最后一个知道连庚去世的人。
连庚失踪,而他所在的班底被轰出了江州,苏府内所有丫鬟侍卫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即使对此事只是知道皮毛的人,也无一例外地被赶了出去。
她每日在房间之中消沉避世,却也能感受到身边的变化。直到她再忍不住,挑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趁着众人不备,偷偷溜出了府邸,再回到她与连庚相遇的地方时,才知道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后来的事自然不必再提。有些人心中越是难过,表现得反而越平静,苏竹便是这样的人。她并没有像想象中崩溃,而是像是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件事。她仍是苏家乖巧懂事的女儿,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只剩下了一副行走的躯壳,却再也没有喜怒哀乐了。
直至后来,她屡次感觉到连庚像是就在身边,心底那一丝刻意回避的真相被重新挖掘出来,她才真正地接受了那个事实。
而后果,就是变得痴傻。
两个相爱的人,因着一个苏老爷,带着永世无法再去解释的误会,变成了阴阳相隔。
若不是苏竹已经一心向死,苏老爷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女儿所造成的伤害,只怕这一段感情背后的残酷真相还将继续被埋在寒冷的冬日里,永世无法被翻出。
花琛望着苏竹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已承受了太多,没了曾经的灵气,只剩下黯淡无光如同死灰一般的疲惫。花琛道:“你的感觉是对的。他确实还一直守护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好,他便心满意足。只是许是近来有些变故,想来他残存的魄已无法继续再此处安身,才屡次想去吸引你的注意,也许,他还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你想见他吗?”
苏竹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眼前的人,看似平平常常的少年,又如何能让她见到故去的人呢?
“我知道你的疑问,你只需告诉我,想,或者不想。你要考虑慎重,因为这或许,是你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我……”苏竹茫然地垂下了头,她自是想见他的,可他……会怪自己吗,自己又该以何颜面面对他呢?
斟酌许久,她似乎是想通,重新看向花琛,语气坚定有力:“是,我想见他。”
她要见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然后……说对不起。
花琛得了答案,他掌心一挥,给这间房中施加了一层无形的障眼法。屋外的人即使往屋内窥探,也注定什么都看不到。
之前他担忧连庚的魄惊扰到苏竹,将它封了起来,魄一类,只需借助神力,便能重新恢复成生前的虚体,只是却无法维持多时。
花琛吹灭了房中的蜡烛,灯火一灭,房间中归于黑暗寂静。一束小小的光芒自花琛掌间散发出,而后迅速扩张,几经变幻,化成了人形,浮在空气中。
眼看着光芒中的人面容越来越清晰,逐渐变成了苏竹从前熟悉的那个模样,苏竹惊讶地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可她并不害怕,而是……觉得踏实。
是那种知道原来心爱的人一直就在身边的踏实感,无论他是生是死,是人是魂,但只要能看到他,便有了安全感。
漂浮着的虚体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他试探地发出声音:“竹儿?”
“是我……”苏竹强忍着泪水,荡在眼眶之中,嘴角挤出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从前连庚便不喜她哭,总说她笑着才好看,如今难得再见,自是要努力做出他喜欢的模样。
“你真的能看到的我?”连庚十分惊喜,他曾无数次呼唤苏竹的名字,可却毫无回应。可没想到,他们二人居然还能有对目相望的一日。
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花琛道:“当初望心将你的魄寄生于风铃之中,可我却能感觉到,近来你的魄体一日比一日不稳定,是发生了何事吗?”
连庚这才注意到花琛,知是自己的恩人,他也不敢含糊,忙答道:“之前……苏府中来了几名道士,在四处贴了些驱鬼的符咒。我如今……也同鬼并无区别,自然也受到符咒影响,再过不了几日,我想我就到完全消散的时日了。”
“又是苏老爷。”花琛无奈道,“你这个爹,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云玦在花琛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将为数不多的时间留给二人,花琛了然,又叮嘱一句:“时间不多,之后我会将你的魄送回地府重新轮回,若有什么心结,趁此说开吧。”
苏竹感激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花琛点点头,随后与云玦出了房间,将最后的时光留给二人独处。
夜间冷风拂袖,苏府也并不热闹,唯有远处的正堂还亮着昏暗的光。花琛思绪复杂地望向夜空,一时感慨良多。
云玦站在身侧,他一席白衣冷衫,负身长立,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河,亦是怀揣心事。
两人相伴无言,静默良久。
其实连庚与苏竹的故事,又何尝不是让二人懂得了许多。
“兄长。”花琛的声音有些缥缈,在这撩人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虚幻不真切,“你说,他们二人不顾世俗身份而相爱,却落了一个阴阳两隔的结局,这样真的值得吗?”
云玦没有答话。这又何尝不是他想问的。
值得吗?
但想来,苏竹与连庚,一定是无悔的。
若上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还是会在第一眼见到对方时便情根深种,初心不负。
云玦却突然问道:“琛儿,你之后要将他的魄送入轮回吗?”
“是啊,它的魄马上就要破碎,望心的妖术半斤八两,附在风铃上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若是送入轮回,许他来生再过十八载,还有机会见到苏竹。只是那时的他,或许已经不记得她了。”花琛答道。
“若是不记得,还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两人有朝一日得见,只怕也是对面不识。”
“但也总好过烟消云散。”花琛突然侧过脑袋,又恢复了从前的活泼模样,邪邪笑道,“兄长,若非我终日陪在你身边,还当你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呢,怎么近日来对感情之事格外多思?”
云玦:……。
心事蓦然被看穿,他没好气地瞪了花琛一眼,幸好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烧红的耳根。
自己的情绪何时这么容易被人看透了?
还是说……花琛,早已在朝夕相处间,已对他熟悉至此。
……
那一夜过后,没有人知道生死再相逢的苏竹与连庚之间说了什么,只是苏竹整个人的气色慢慢好了起来,如同焕然新生一般。
就连苏老爷也为之惊诧,不敢相信自己前些日子还疯疯傻傻的女儿居然真的重新有了生气。
而之前苏家允诺云玦的黄金万两,也会即日亲自送往军中,充作军饷。
花琛收了连庚的魄送至地府,这还是他头一次来此处。地府内阴风阵阵,四处昏暗无光,到处是游荡的魂魄与鬼差。唯有三途河边盛开的大片红色曼珠沙华,成为了难得一见的艳丽又惨烈的壮观景色。
花琛简要说明来意,希望能让下一世的连庚继续转世为人。阎王倒也卖北海这个面子,欣然同意。
魄归魂体,连庚的魂魄终于合二为一,可以重新纳入轮回。
魂魄入轮回须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从此前尘往事一应不记,爱恨情仇也一并消散。
连庚捧着盛放着孟婆汤的碗,却并未直接饮下,他回头望了花琛一眼道:“仙人,谢谢你。”
“区区小事,不必客气。”花琛笑道,更何况,这种小忙换来万两黄金,解决云玦心下忧愁,已经很赚了。
连庚眼眸微闪,轻轻笑了,他生得好看,眉眼温和,也难怪苏竹会沉溺于这一双含情眸子里无法自拔。他眺望着奈何桥尽头的轮回处,语气淡淡地,像是说给花琛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竹儿答应我,待我转世为人后,她会再来寻我。过去的事已经无力改变,只盼来生能过得好一些。”
花琛奇道:“可来世你已经不记得她了,相貌也与过去不同,她又如何能寻到你呢?”
连庚笑着摇摇头:“仙人,人活一世,总该有个念想。若我不与她立好这个誓约,她又该如何坚强地活下去呢?更何况,我相信她。”
花琛无语凝噎,说是誓约,不过是赌约。
而这一场豪赌,目的只是为了让苏竹好好活下去。
不过这样也好。
花琛指尖光亮微转,连庚只觉得颈间一阵刺痛,只听花琛道:“好了,我为你做了一个小小的胎记,等来世,这块胎记也会陪伴于你,我会告诉苏小姐,让她凭此印记寻找你。”
“这……”连庚惊喜地捂住颈间印记,他已不知该如何道谢,花琛已经帮了他太多。
花琛:“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解惑。”
连庚道:“仙人请讲。”
花琛想了想,道:“明知道结局如此,若是上天让你再重活一次,你还会义无反顾地去爱上苏小姐吗?”
连庚绽开一个好看的笑容,桥边的风吹起他的发,他坚定地如同一个勇士,散发着温柔的光:“自然是会的。我能遇到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我又怎么能不去珍惜呢?这份感情,此生不悔。”
“若是仙人以后有了心爱的人,也该好好珍惜,莫到失去时再后悔。”
花琛:“即使明知此情艰难,没有结果?”
“是,即使此情艰难,没有结果。”
一旁的孟婆催促道:“仙人,他该上路了。”
连庚最后依依不舍地望了花琛一眼,这是他作为‘连庚’留在这世上所见到的最后的人,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连庚。
轮回大门开启,干净纯白的魂魄孤独地踏过奈何桥,终是投入了轮回之中,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直到连庚的背影彻底消散,花琛才了却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
他弯下腰,在三途河边的花海中轻轻摘取一朵曼珠沙华,花开时叶落,花叶永生不得见,是这世上最残酷的花朵。
花朵在掌中消散,被他小心地收藏起来。
“此花送给兄长,兄长一定喜欢。”
……
再回到人间时,人间恰逢上元节。
暮色四合,冬日的夜间来得格外早,街边悬挂的无数彩灯已接二连三亮起,将整座江州照的恍若白昼。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人们的愉快笑声穿过街头,无一不再衬托着节日的喜庆。小儿们手中举着用彩纸扎成的简易灯笼,互相追逐嬉戏,少年少女则围在小摊前,有说有笑地猜起了灯谜。
花琛还是来人间许久,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上元节。他从前在京都时听人说起过,每年上元节是最热闹的时候,在这一日,京城城门亦会大开,君主亲临城门之上,同百姓一起观赏盛世烟火。
如今时间尚早,江州城门处许多士兵正在布置今夜的烟火,花琛凑在人群之中,歪着脑袋看了一会猜灯谜的人,有些意兴阑珊。
正出着神,肩膀蓦然搭上了一只手,他茫然转过头,正看到立于身后的云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