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生产出来的是一个个光滑闪亮的合页。
齐瑾聿时常拿着那些废弃的合页给守门的师傅,师傅会给他做小房子,房子有门有窗,门窗就是用这些合页固定的,因此,他的房子,是能开关的,齐瑾聿很喜欢,还把他爸一件旧毛衣减了一小块,当做地毯铺到房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床头,梦里,那个小房子里是由一家子拇指大小的人住着呢。
后来,生产的东西渐渐多了,有一种巴掌大小像是拐杖般的东西。
齐瑾聿是把这玩意当做他想象中小拇指家人,爷爷的拐杖用,他爸说,这是在汽车里用的。
汽车?齐瑾聿摇摇头,汽车他是坐过的,大汽车,爷爷的小汽车,他都坐过,可是这玩意用在哪儿呢?然后他爸笑了笑,铺开一张图纸,给他指。
还有一种像是丝线一样的东西,可是比丝线硬多了。
齐瑾聿按照爸爸说的,拿着缠在废旧的电池芯上,再拉根铜线接到灯泡上,能让灯泡亮起来!
好玩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个小工厂,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
来的人,都几乎一个样,穿着中山服或者半旧的军装,拎一个人造革的皮包,头发抿得滑溜溜的,开着或者跟着一辆或几辆大卡车来。
他不是很喜欢这些人,他们不像爸爸,说话轻声细语,斯斯文文。
他们的嗓门很大,随地吐痰,刚到院子一看到黄瓜,也不跟人打招呼,就拽下洗都不洗,直接咔嚓咔嚓就吃了。
可爸爸,却很喜欢这些人来,这些人一来,他的话也多了。脸上总是带着笑,那种笑,一点也不像对着齐瑾聿笑的那样好看,齐瑾聿后来明白,那是应酬场合,必须挂着的笑。
笑,这个表情很有意思,一笑,即使不说话,也说明这人是和善的,是乐意看到你的,是想让这笔生意成的。
笑,就是和气生财。
后来,齐瑾聿脸上,也时长挂着了这种不入心的笑了。
当然,当年的他,还是不懂这些。
每当这些人来,他就偷偷躲在角落里,听着大人们说那些他不是很懂的话,他爸爸,时不时,插几句话,应和两声。然后握手,然后厂子里生产出来的东西,一箱一箱,一车一车,都被运走了。
齐瑾聿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这几十人的小工厂,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上,偷偷创造出了多大的价值和营业额。
当那些有些发黄的账本被展开在他面前时,齐瑾聿记得,他当时看着年营业额和盈利两项的数字,怔怔地看了他爸好久好久。
这个数字,即使放在现在,也让人咂舌。
玉成,就这样,被齐高远慢慢、偷偷发展起来了。
当然,也不是一帆风顺,那个年代,一切瞬息万变。
前一刻,还在鼓励玉成这样的乡镇企业,几个月后,又开始传来整顿甚至停产的消息,甚至好几个主要人被抓。
后来,改革开放,像玉成这样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起来了。
齐瑾聿记得似乎在一夜间,买东西不再需要各式各样的票证了,镇上的小商店的突然鲜艳了起开,弹子塑料□□、酸梅粉、泡泡糖……
这些都是齐瑾聿每天零花钱的去处。
然后,最重要的事情,是他妈妈,乔兰,也回来了。而且抱回来了一个小孩!说是他弟弟!这让齐瑾聿很不高兴。
妈妈,虽然每年都会见上一两面,但是着实陌生,现在,还有一个分了爸爸心神、连话都不会说只会哭哭啼啼的弟弟!齐瑾聿不喜欢!
不过,他喜欢不喜欢都不能阻止这些事情发生。
以前,他和爸爸住的小房间,突然多出了两个人,他的书桌堆满了奶粉尿布!他的玩具,他的小房子,小拐杖,被弟弟扔得乱七八糟!
齐瑾聿很生气,他忍不住打了弟弟一巴掌,弟弟哭了,然后他也哭了,因为他被他妈打了一巴掌,打在脸上,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心黑!
最后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齐瑾聿早已经忘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从那以后,他呆在厂子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好多时候,他和爸爸晚上就睡在小厂里了。
原来,属于父子俩的小卧室,渐渐地被一个叫妈妈的生物和弟弟的只会哭的小魔鬼占领了。
所幸,很快,不到半年,妈妈和弟弟就离开了这个小镇,他们去了省城生活。
本来是想带齐瑾聿一起的,他妈说是这里的教育条件不好,齐高远也有些心动了。
齐瑾聿自然不乐意,他到是没有哭闹,也用不着。他直接找了爸爸谈了谈,谈了些什么?
二十六岁的齐瑾聿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那天,他的郑重似乎让爸爸很开心,笑得两眼眯成了两道月牙,然后他和爸爸就继续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和玉成一起。
一直到了他十五岁那年,和爸爸,才一起搬离了这个偏远的小镇,再次回到了省城。
玉成,被一分为二,一部分,被留在了当地,当地政府管理,改了名字。和齐家没有了任何关系,哪怕当年的厂子是齐高远一手建立的。
剩下的一部分,被父子俩一起带到了深圳,也就是现在的玉成。成为了当时深受议论的私营企业。企业法人,单独属于齐高远。
“这是产权清晰的代价。”
当时,齐高远对还有些愤愤不平的齐瑾聿这样说道,语气很沉重。
齐瑾聿当时刚刚初中毕业,似懂非懂。
很多年后,在经历了看了很多企业与有关部门那种不得不进行的痛苦拉锯战,甚至因此湮灭的过程后,才明白了,在当年的情境下,爸爸,当年壮士割腕般的举动,有多么的先见之明,有多么的高瞻远瞩。
这是早了整整十年!十年后,企业的产权问题才被经济届所重视。
而他的爸爸,齐高远,已经在十年前,早早完成了玉成的产权问题。
这是齐瑾聿后来,时常自个儿在心里咂摸的事情。他想象着,如果,把他自己放在爸爸的位置上,他会怎样做?
答案无法知道。
敬佩,对父亲的敬佩,是贯穿齐瑾聿二十六年来不变的感情。
回到深圳,
齐瑾聿上了高中,听从爸爸的安排,上了本地的大学。
毕业后,按部就班,找了份工作,很不错的工作,专业对口,工作完全可以应付,很快升职,薪酬也算不错,他再时不时出去搞搞兼职,赚赚外快。
毕业三年后,他攒了一笔钱,买了一套两室的小房子,从家里搬了出来。
找了个漂亮、贤惠、还算温顺的女朋友。
生活,彼时,齐瑾聿还算满意。
如果没出意外,齐瑾聿的生活会这样按部就班下去,虽然比不上爸爸的成就,但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生活小康富足,接着结婚生子,也算美满。
可是,在齐瑾聿在所在公司任职到部门经理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有了出去单干的念头,不知道这个想法从何而起,也不知道因什么而起,但是,却那样强烈,抑制不住。
得到了爸爸的支持后,齐瑾聿辞职了。辞职干什么?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偶尔在网站一个站点闲聊时,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是否可以做互联网行业呢?
互联网,在当时,是新兴产业,知道的人不多,全国上下,摸过电脑的人,更少。
齐瑾聿去香港、美国跑了一圈,回来,就创立了一家叫高科的互联网公司。具体做什么?不知道,反正站点、网页,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而迄今为止,他的公司—高科,已经成立了堪堪十五个月了,却面临着,倒闭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