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她好好的。
“阿彩……”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能这么叫她,才敢这么叫她。
以“阿海”的名义。
她终于安静地深睡过去,顾海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正看见海辰夜站在门口。
除了脸,两个人的身材气度实在太像了,可是他们站在一起,别人总能把他们很轻易分开,海辰夜年轻气盛,带着贵族大家的气度,更为张扬倜傥一些;顾海则比较含蓄温厚,不多说话,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两个人站在一起,海辰夜的气魄很快就压倒了顾海的——其实他本来也无意要和他争抢些什么。
咱们谈一谈?
海辰夜说。
顾海说,好。
“还是不要走远了,就在医院里找个地方吧。”
“好。”
他们遂爬去了顶楼。
是个晴夜,秋天差不多已经很深了,风从那边刮过来,刮过干燥的水泥墙和瓷砖,两个人穿的并不多,叫扑面来的寒意打了个颤。
“真冷。”顾海说。
“要谈什么?”
“那两年。”海辰夜说。
“我整整找了她两年,也就是说,她丢了有,整整两年。那时候……我们的过往,你知道罢?”
他说这的时候,摸了摸鼻子,眼角里有暗暗的悲怆。
“我知道。”顾海说。
“我找见她的时候,她正躺在东城区的人民医院里,见到我,很自然的,不见一点生疏和惊讶,就好像我们在昨天甚至刚刚才见过一样。她穿了一件很廉价的杉子,那袖口有一只很可爱的大脸花猫,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点流浪过和被人家虐待的伤痕,和没分开之前简直没有一丁点变化。我一见了,立刻就惊喜万分,我以为是上天怜惜我,把她重新送回我身边了……她一见我,立刻就满口的胡话,什么去xxx餐馆吃饭,到xxx去买点心,买衣服,以后不许凶她之类,絮絮琐琐的,仿佛就发生在眼前的东西……我带她去检查,才知道她那时受了很严重的刺激,有些失常,好在,现在见到我,已经清醒过来。我又陆陆续续带她去疗养,散心,时间长了,她对生活重新适应了,也就把那些东西给淡忘了。”
“她鲜少犯病,我就以为她已经痊愈了。直到前一段时间,我见了你——顾先生,我越觉得,她口中的那人,越是像你。她也说,她对你感觉好熟悉。我好害怕,后来我到了你的家,看见第一眼就明白了真相。”
“她那时候对我说,很多遍‘不要忘了给院子里的大红花树浇水,我睡的床太老太硬了,务必再加一层一个床垫,我站在窗前面,你写东西累了,以抬头就能看见我’,我进门,看见你家院子里很大的那棵凌霄花树,看见你正摆在窗前的书桌,你卧室里和箱子挤在一起的架子床,我就明白了,那个人是你,她叫的‘阿海’是顾海,不是‘海辰夜’。这些,我终于知道。”
“那不是一桩应该再提起的事情。”顾海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想知道。”他的态度很是坚决。
“在她流浪的时候,她有没有渴过饿过,受过什么苦,又过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我想知道。”
“我第一次见她,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天气。”顾海说。
“在周末,那一天我心情不好,推着自行车,来这片海滩散步,正走到她昏躺的地方——她大概是被出海的渔民给捞起来放到这里的,要么是给海水冲上来的,我听着她还有呼吸,就背起来送到医院……”
后来她醒过来,脑子却受了刺激,第一眼见了顾海,坚决地认作自己的男友“阿海”,可巧的是他名字里也有个“海”字,在医院里说不清,他替她花了钱。后来送则她去了救助站,她却记准了家里的路线,三番五次地跑回来,热情不减,也登过寻人启事……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就是送不走人,她遂在顾海家里住下来,顾海说这的时候,半是苦笑半是泪。
她那时候很吵,喜欢折腾,不像是一般的人家,吃的玩的一定都要好的。可是人很好,爱笑,永远无忧无虑的样子,也不发脾气,慢慢的,那日子就适应了——晚上的时候,他睡在架子床上铺,她睡在下面,整整两年,那规矩一步也没有越过。
后来他的写作事业发展的不错了,有了人脉,也得到了很多读者认可,并且结识了一个杂志社里的年轻女孩子杭琪。她大气温雅,且漂亮,很是招人喜欢。两个人算是志同道合,都对时俗颇感不忿,她欣赏顾海的随意真淳,也不计较他那的存款财产,对他坦言的家里养着的阿彩的状况更是同情敬佩。两个人一来一往,都已经做好了正式交往的准备。这时候阿彩觉察出了自己的危机感,顾海走到哪里,要干什么她忽然都一步不离地跟着,杭琪也不高兴了。顾海夹在两个人中间,左右为难。有一次意外,他一时疏忽,差点让别人把阿彩拐去侵犯。找回来的时候,她眼睛里的惊恐和绝望,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他生了怯,对杭琪说,我对不起你。
杭琪咬着牙说,顾海,你好,很好。
后来有一次,他在一家高档书店门口翻看杂志,自己的作品摆在那里,给改头换面署上了别人的名字——原来之前他的东西被别人低价收走,竟到了这里,原来这就是为何,他对自己挺自信的努力一直籍籍无名的原因。这简直荒唐!他开始满世界寻人,打官司。孰料想那边法律手段比他高明周全,又会使钱,几场官司下来,对方并没受什么损失,他自己反受舆论戕害,背上了剽窃的恶名。
后来对他一向不错的黄传新老板——正是那剽窃的主谋之一,跟他翻脸,再没有地方肯收他的文章作品——他这边的人都得罪光了。他落魄了,待在家里,就只剩下他的小屋子,还有阿彩。他们一起度过那个秋天,那个冬天,一起度过在东城里最艰难的日子,给过彼此最坚实的依偎。很多很多个夜里,白天,他已经放弃了对人生的的希望,是阿彩说,有我陪着你呀。
阿彩从一项负担渐渐就变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部分开始是责任,后来是家人,再后来是什么,他没说。
风声渐渐过去,春天就要来了。
他不再写东西,改做零工,他读书,斯文老实,又和社会脱节良久,能干的东西不少,且吃力。是杭琪不计前嫌地帮他,给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很累,可是维持生计没有问题,那一辈子,他曾想着就那么过了,他还有阿彩。
那年春天风很多,很大,他常带阿彩去海边,有一次,她给吹得头痛了,蹲在地上哭,再睁开眼睛,苍白着脸,很陌生地,第一句话问他,请问你是谁?紧接着昏了过去。他很慌,送到医院里检查,医生说,她的神智有要恢复的迹象。
他不知是什么心情,怏怏地,回到病房里,这时候,忽然不见了阿彩。
“我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看见她的影子。后来是那附近的街,那片海域,全都没有。想来,那时候你已经把她带走了。”
“我也安慰自己说,她不是平常自然到我身边来的,自然也不会平常自然地离开。”
“我又害怕她是被坏人带走了,于是五年来不遗余力地找寻。”
再后来,他接到一封信,是他的一篇突然小说获奖。他失去了阿彩,对东城本就没有多少留恋,就在这个机会走了,一走五年。
两个人把这段故事拼凑完,再对望对方一眼,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常常说那些话,我只当是臆想,却不想原来是真的,真的有过这么一个人,待她这般好。”
“谢谢你。谢谢替我尽心尽力照顾她两年。”海辰夜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你和她,你们之间……”
“祝你们幸福。”顾海说。
他说话时,面上的神色很是从容坦荡,漂了一层银白的神圣月光。
他笑着,淡淡的,所有的喜忧都克制着,很是苍白——谁晓得用了多大的力气。
这个世界上曾经有顾海和海辰夜,可是对于阿彩,“阿海”从来都只有一个。
应当,并且永远地,只有一个。
顾海的阿彩也只有一个,只是在五年前,走失了。
不等伊说什么,顾海转身离开,下楼,每一步都很坚定也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