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测试她的射击准度,老人的右眼便立刻绽放出象征另一种意义的惊艳光芒,称赞她运动神经发达得不可思议、直觉和平衡感好得乱七八糟,简直天生就是要吃这行饭的。当然被反吐槽回去「怎么可能」。三船夫妻绝对不可能同意她走这种路;管理人黑泽虽然允许她偶尔来这里练练车、也会替她隐瞒,但是谈到实际「持枪荷弹」什么的也一定会反对到底;是义务、更是责任——看在曾为拳馆招牌兼她生父的黑河藏井的份上,就当作是希望他在天之灵也能不必一直操心女儿的安危。
『找到什么?』黑河穿着厚重的射击夹克,戴着射击专用的护目镜、防护耳罩和射击手套,右手持枪、左手扶住枪托,透过十字准心对着靶子中央扣扳机。还是个生手的她让子弹偏离了靶心几吋。
『妳就是小飞侠彼得潘。』
『小飞侠?彼得潘?就是你们一直称呼我的名字吗?那是什么东西?人名吗?外国人?像蝙蝠侠那样吗?』她一边连珠炮似地发问,一边用拇指拉下击锤。『如果是「彼得潘症候群」的话,那我还稍微听过,这是一种心理方面的毛病……这两个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老人表示《彼得潘:不会长大的男孩》是一位苏格兰小说家兼剧作家,詹姆斯马修巴利(JamesMatthewBarrie)最著名的作品,并且还是出世界名剧。被改编过无声电影、音乐剧、电视节目、有声电影、动画电影等各种呈现形式。
『就连日本的动画公司都制作过这部动画。』混血老人加重语气说道。彷佛是在拐弯抹角暗讽对方孤陋寡闻。
而黑河守也的确孤陋寡闻,大方承认也无所谓。年轻女孩拢皱眉头,表示自己从没读过童话故事,没那种念童话的闲情逸致,尤其是外国的。如果是日本鬼故事的话,倒还懂一些。
『怎么,我的身分还真多重。一下子是阴阳师、一下子又成了童话人物了。还以为我是能随意变换形体的阿米巴原虫吗?』黑河用自嘲的语气道。
船越老人对她解释有关彼得潘的一切,特别强调他「会飞」这点。
『……照你这么说,那个叫做彼得潘的家伙是因为保有童心、无忧无虑,身心都还是孩子的状态,才能飞;不过我没有半点童心、也并非无忧无虑,所以我不是他、跟他差很多。』直到子弹都打光了以后,她回到置放枪械器材的桌旁,拿起新的弹匣。
老人扬声大笑,直嚷『妳这小鬼竟然比老子更没童年!』。
『有没有童年又怎样?又不会影响到成年后的生活。』黑河将弹匣推进枪身,扣上弹匣卡榫。
或者该说,有时候,太过丰富又美好的童年,反而会让人舍不得长大、想永远当个只需要享乐的孩子。
『妳知道为什么彼得潘的朋友永远只有小孩子,而没有年长者吗?』
年轻女孩举起枪口对准遥远彼端的靶心,摇摇头。
『那是因为——当孩子们长大了,就违反了永无岛的规则,彼得潘会以最为恶毒的报复心态,迅速杀了那些长大的孩子们。「Whentheyseemtobegrowingup,whichisagainsttherules。AndPeterwaskillingthemoffvindictivelyasfastaspossible。」』老人还用标准过头的英语重述原文一遍,卷舌卷得相当尽兴。被女孩以不屑的目光白了好几眼。
『富士电视台曾经制作过相关节目。当时,节目人员在博物馆……老子忘了那博物馆叫啥名字,总之就是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叫做BillDarling的家伙,他说彼得潘可能是这么做的……彼得潘会用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杀死长大的孩子们;又或是像虎克船长的右手被鳄鱼吃掉一样,长大后的孩子们被鳄鱼吃掉时,彼得潘却视而不见;又或是他和小仙子连手,让长大的孩子们飞上天,然后又让他们掉下来摔死。』
黑河弯曲食指扣下扳机,一颗子弹打中靶心。
『……这是什么邪恶又恶心的故事啊?光听剧情描述就觉得故事里充满了恶意……这种内容适合小孩子看吗?』
「长不大的小孩」这种身份会让黑河反射性和远山金太郎联想在一起。『这个长不大的小飞侠的心理状态比一堆大人还要阴暗。他应该需要接受谘商辅导。』
她由衷企盼天真无邪的野生小少年千万别变得那样心态扭曲;他小朋友是那么单纯可爱的孩子,需要被百般呵护和照顾。
『所以,后来的译着和再版就都把这些糟糕的情节删掉啦!』船越老人发出深表同感的大笑声。『妳要知道,童话故事是大人写的,一定会掺有大人的主观价值和意识。有没有听过格林童话?这些故事的雏型可是每个都不堪入目呢!』
『不管那些内容多么不堪入目,都跟我没关系。』黑河不晓得金太郎有没有读过小飞侠这个童话故事。即便删掉了会影响儿童心理发展的那些情节,她也不希望让小少年阅读故事内容。
『妳啊、一开始就用大人的角度去解读童话故事,这是不正确的。』老人家长叹口气、放松身躯,斜靠在皮椅里头。『当人吶!不管长到几岁,赤子之心都是不能失去的东西。这是彼得潘的故事里想要传达给人们的含义之一。就好像老子我,即使长到快要八十岁了、也还是很童心未泯啊!』
『不管怎样,我可没有像那个小飞侠一样,动不动就要人死。』黑河移动着射击点,子弹和几个活动标靶擦过。『只因为对方不符合自己的期望就设法除掉,果然是个幼稚的小鬼。还有,你这老头不是童心未泯,而是愈活愈回去、幼稚。』
赤子之心这种玩意儿,她想自己在很早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的离开,代表小女孩必须努力逼迫自己长大独立。
不过,这部作品可是「世界名著」,看过的男女老少人种肯定不计其数……冲着这点,似乎就有拜读一下的必要性。她突然发觉自己真是缺乏常识又缺乏知识,井底之蛙;的确也是如此。
『老子指的不是思想,而是出现的形式、形式。』船越老人拍了拍皮椅扶手。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之一。『妳刚开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就像小飞侠用飞的降落在老子眼前一样。』老人家讲得口干舌燥,端起热茶轻啜。『而且,还是为了替受到伤害的朋友出口气才来的。和想解救被抓的伙伴的彼得潘很像。』
黑河守露出完全不表赞同的反对表情。
『……伤害已经造成,我根本没帮到她半根寒毛。』表情中浮现深深的自责。
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打着报仇的旗帜。
后来,黑河深入思考、尝试自我探索了一番。
或许,她想拯救的对象并不是女孩。
而是想拯救当初忽略掉女孩心情的自己;明明就察觉到女孩可能会遭遇危险,却转身离去、没在第一时间跳出去的自己——想救赎内心充满罪恶感的自己。
即使女孩表示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没事没事,就算是扁个几拳也痛快不是吗?老子也非常看不起那种对柔弱女孩动粗的家伙,所以不是已经替妳杀掉他们了吗?』
否则,船越老人也不会顺着孙女小梢的意思、收留被卖到异乡而无处可归的武田潮。
『怎么,心里还有阴影?第一次看见活人死在眼前吗?』
黑河斜眼瞪向格格笑不停的老人,充满怨怼情绪的眼中明写着「废话」字眼。
『那又没什么,多看几次就会习惯了。』老人家冲着她猛叹气。『妳倒好,老子这辈子就只能当个虎克船长了。』
『为什么是虎克船长?』
于是,老人又对她说明虎克船长是小飞侠里的反派角色;是个独眼、一手戴着铁钩、一脚套着义肢的大坏蛋。
黑河瞧了瞧对方的外表——果然相当符合,认同似地点点头。『……所以,你有一天也会被鳄鱼吃掉吗?』
『这样好像也不错。』老人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但是被那么尖锐的牙齿咀嚼……一定会很痛吧。』
『哼、如果是我的话,才不会被鳄鱼吃掉。绝对不可能乖乖被牠吃掉。』当她咬着牙吐出这番宣言时,几颗子弹同时命中不会动和会动的标靶。
『因为我会反过来把牠做成标本或是鳄鱼包。』
船越老人蓦然瞪大右眼,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