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通来自「母亲」的电话,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已经隔了十几年不曾联络过——超过十五年的时光,不闻不问、杳无音讯;为了逃避这块伤心地,「母亲」和新建立起的家庭离开难波远赴江户城。留下她独自一个人在这里。
留下她这个会带来痛苦和不幸的不祥之子。宛若幻化成一枚地缚灵,被流于血脉之中的强烈意念锁住、守着这块土地。
守了超过十五个年头,就如同她的名字。黑河守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
『丫头,妳要记得……』
拄着拐杖、身穿灰黑色长袍的老人缓缓转过身来。老人蓄着一把雪白胡须,长度留到了胸前,布满斑点的皮肤皱缩得可怕。衰老不堪的老人身形萎靡矮小、背驼如峰,唯有两束眼光依旧犀利。
『妳爹死去后,这就是妳的责任。』
早就已经注定好的命运。除非必要,她从不曾踏出旧名为难波的大阪府一步。
即使是亲人,都不可能寸步不离;更何况是非亲非故的对象。她由衷感谢那些愿意无条件对自己付出关怀的人们,然而不视其为理所当然。把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甚至争相去抢夺,把自己弄得可笑又狼狈,本来就是一件愚蠢透顶的行为。也许一个不小心还会吓坏人家、导致对方退避三舍,这种结果不会是任何人想看到的。
漫长的时间让黑河守习惯了周遭的一切,习惯不被陪伴的日子;习惯不去期待、不去等待。
只要不执着去追求就行了。
哀莫大于心死。事到如今,「母亲」还打电话来究竟想做什么?话说,「母亲」又是怎么有办法拿到自己的电话的?
不难猜测。大概是从她过去的升学资料一路追踪,最后发现她进了四天宝寺中学吧。而不管是学生档案或是教职员档案,一律都会登录能找到人的通讯方式。再正常不过而且必须办理的手续。早些时候,渡边修也是透过这种方法取得她的手机号码。
所以,这几天会固定打来的号码,就是「母亲」了。
不过,「母亲」一直打电话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低垂的视线落在指尖上。因为职业与习惯之故,没作任何装饰的指甲总是被修剪得短而平整。呈现出自然的淡粉红色。
从「母亲」松开仍是个孩子的她的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话可说了。她单方面对母亲无话可说,心中只有满满的不谅解、怒气与怨气。而这股积压在心上已久的负面情绪,替那支无辜的黑壳银纹手机招来横祸。
无法原谅。
纵使有着天大地大、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如何还是原谅不了。
她自认并非心胸宽大之人;事实上,她想自己心眼狭隘得更甚于普通人。
『负面的怨怒一旦累积到某个限度,就会污染灵魂、使人幻化为丑陋不堪的鬼怪』
眼神不自觉变得深沉且锋利。
此时此刻,已经长大成人的年轻女子不再是「母亲」以轻柔嗓音呼唤着的「小守」——那个曾经天真无邪又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黑河一边思考着母亲的事情,一边想到自己对待小少年的态度;满满的歉意泉涌而上。
远山金太郎大概是她遇过最单纯又最没心机的人形生物。打从数年前那场狗血英雄剧式的邂逅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对她崇拜得无以复加。甚至以她为榜样,努力锻炼自己的身子,导致个头娇小却肌肉发达。并且时不时点燃正义之火、冲动行事。同时,他也总是以最友善之姿待她、掏心掏肺不遗余力,并且忠心耿耿。
『……阿守,我会保护妳的,不管发生任何事情!』
那是在她高中三年级的后半学期、因遭遇到某场重大车祸而住进医院的时候——当远山金太郎陪伴她在楼顶吹风之际,不晓得是被无形的雷当头劈中或是神经接错线,突然以正经八百的态度、一双干净无瑕的琥珀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的瞳眸,毫不迟疑地告诉她的话。
那时候的远山金太郎,还是个小学中年级生。而黑河守已经高中三年级了。
假如小少年不是年轻她九岁多,她想自己真的会因为这句话怦然心动、当场沦陷。
遗憾的是,血淋淋的事情就摆在眼前。双方的成长速度和份量是相同的;他会长大,她的岁数也会逐年增加。即便是过了数年后的现在,他小子也才刚上国中一年级,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更正,应该是「红毛」孩子。除了只对网球和漫画《Cool》以及食物高度关注以外,就老是忘东忘西、丢三落四;不仅如此,远山金太郎更是个超级无敌大路痴,跑个马拉松也能跑到失踪得连残影都不剩,本来能创下的最短纪录就这样化为虚无。被别人抢着照顾都来不及了,哪还轮得到他去照顾别人。
因此,那时候黑河回答小少年的内容是:「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她想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应该相当冰冷无情,因为金太郎的表情看似既失望又难过,要哭不哭的可怜貌。紧接着,她丢了一句「我讨厌爱哭鬼」,而后转过身、拒绝掉小少年的搀扶,为证明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固执且坚持地一跛一拐晃下楼梯。
『等妳完全复原了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打网球!说好了喔!
小少年的大嗓门回荡在狭窄的楼梯间。
内心的痛楚远比身体的痛楚更加强烈。
事实上,她是喜欢他的——彷佛弟弟或宠物那样的喜欢。向来对动物系或天然系的孩童就没辙。喜欢他,想保护他——不顾一切的。而她也确实挺依赖对方;心灵方面的依赖与寄托。
然而,不晓得究竟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愈是喜欢、靠得愈近,反而会造成愈大的伤害。
她想自己大概天生就不适合和人来往。
有也好,没有也罢。应该说,没有可能最好。免得伤人又伤己。
黑河守不是铁齿的宿命论者;然而在人际关系这方面,却十分认份。
但是,以后应该不必再担心这些问题了。
那些人或许已经非常清楚——并且不会再靠近她半分。
应该要觉得庆幸才是。对彼此而言。
不过,失落感却大于庆幸感很多。
心里难过得紧。然而相信时间和距离会冲淡一切。
对现在的网球部校队而言,她是毫无帮助的存在、不需要存在的存在。
网球,是远山金太郎最重视的宝贝之一;也是能连接他们两方的媒介之一。
是小少年重视的宝物,就是黑河自己想守护的宝物。
身为部长的白石藏之介,肯定非常明白自身的职责和任务所在。否则也不会咬着牙道出像是要驱赶她的话。
不能毁掉他们都如此珍视的宝贝和目标——登上全国冠军的宝座。
——站在一段距离之外、隔出能暂时放松喘息的空间,相信他们两边都能看得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