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这丫头真是的,真的想吓死我们大家。昨天见妳没在应该出现的时间出现,我们还以为妳是不是回家了。想说妳可能觉得自己没问题了、所以才没特别去找妳也没打电话。没想到竟然是发生了这么大条的事情。」三船枫拖来张椅子坐在床边,既生气又焦虑地喋喋斥责:「要不是那些孩子拚了命和我们联络上、在手机里面留下一大堆讯息和来电,看妳这下子还要在那简陋的小地方待上多久。受了伤又得不到良好的照护,妳到底想把自己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甘愿吶?小心我哪回真的不管妳了!」
那些孩子?原来如此,是因为那些人联络上三船拳馆,所以才……
——等等,那些人、联络三船拳馆?
黑河对妇人那一大番已经听到耳朵长茧的责备全然不放在心上,只选择性捕捉到于自身认知中觉得比较「重要」的某些讯息。
「为什么……他们能联络到你们?」
「这还用说吗。」三船枫自她手中接回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摆,「当然是他们从妳的手机里看来的,顺道记下了吧。因为是渡边监督用他的手机打给老头子的。」
她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
「竟然——」黑河转动颈子、缩起肩膀,脸摆向靠墙的那面,有气无力地低喃:「那些浑小子,该不会把我里面的东西都看光光了吧……天啊……丢脸死了,我完蛋了……这下子该怎么继续待在那地方啊……」
「拜托、这有什么要紧呢?妳也太反应过度了。」三船枫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反正妳都已经让我看过手机里的内容了,为什么不让他们看?」
「关系不一样啊……」黑河头痛地闭上眼,「……枫医师,就像是我的亲生母亲一样。」
中年妇人怔愕了会儿,脸上浮现出欣慰又感动的微笑。「……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妳这么说。」
「是那些孩子让妳真心这么认为的吗。」
黑河没答腔。盖在身上的被子充满一股天然衣物柔软精的淡淡香味,属于居家温馨的芬芳。这种和缓舒适的气氛总能让她放松情绪。
「好了。总之,妳再休息些吧。这几天已经帮妳向学校请假了,霍吉校长很担心妳。刚刚浅江秘书才走后不久呢。妳都已经睡了三天了。」妇人轻拍了拍对方靠近肩膀处的上胸部位,不意外看到她露出明显吃惊的模样。
「但是在这之前,妳可不可以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妳身上又多了新伤?尤其是嘴上这道——」
中年妇人那副半强迫半祈求的表情无疑软化了她的固执坚定,将事件缘由和过程娓娓道出。
无论是男女老幼,总会教她害怕。
害怕看见任何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她宁愿希望什么人因为自己的冷漠态度而负气离去,也不愿看到对方哭丧着脸的悲伤神态。
只是……觉得厌烦罢了。那种哭哭啼啼的表情太懦弱、太讨人厌。她在潜意识中拒绝任何软弱和需要保护的人事物。
黑河守从不觉得自己能带给什么人喜悦和欢笑;实际上也是如此。一个连自身都开心不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开心的人,要怎么能令他人展露笑颜?不惹怒别人或者搞砸当场气氛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不过,这样的她却遇上了一群异类;在她眼中算是异端的角色们。
这些「异端份子」不仅没给她脸色看便罢,甚至还会对她的一举一动产生反应,动辄赏以欢快笑声;会因为她的试图划清界线而表现气愤,会流露出操心她安危的真切情绪;无条件伸出友好的手、予以接纳,未曾表示过希冀她的回报。他们看待她的方式,就好像对等的伙伴关系。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奇怪现象;也永远都不可能理解。
她只清楚一件事。
自己的确是想要、和希望与那些人在一起的。
她向来讨厌自己的名字。因为她守不住任何东西。
只会带来不幸和痛苦。
然而,于此时、当下,她却产生了种强烈的冲动。
「希望能成为守护他们的存在」。
「……阿守?」
中年妇人伸出健壮有力的双臂,将忍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饮泣的黑河守抱起来,让她的头轻靠向自己肩窝。把她当成个孩子般轻拂后脑和背部。
「那些孩子,真的很担心妳。这三天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传简讯来,吵着问妳醒来了没有。通话纪录和简讯都还在呢,等会儿妳可以看看。白石君和石田君甚至清晨就在外面敲门、也在社团活动之后集体跑到这地方来呢。但是我怕妳被惊动到,所以叫他们只能待在外面。」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认命且深刻地觉悟、体察出自己的脆弱。需要被陪伴的真正想望。心中某处冰冷坚硬的部分正在逐渐松动、崩垮。
或许,打从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注定会发展下去的情势。无论是否顺从人本身的意愿。
打从被弃置的那一刻起,黑河守就郑重地再三警告自己,绝对不能习惯依赖什么人、或是在任何人面前示弱;而她也相当成功地督促自己达成这个目标。虽然方法难以恭维;就只是耍自闭、隔绝自己和人群,避免和周遭人产生交集罢了。
「——而妳也很担心他们,所以才会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帮助他吧。帮助白石君。」和身形高大宽广的三船枫比起来,黑河的个子实在显得过于瘦小。中年妇人轻拥住她的单薄身躯、任由她的眼泪沾湿自己的衣襟;肥硕粗短的手指细细梳理着那丛浓密的黑色长发。这头黑发留了快二十年,除了当中小小修整过以外,长度早已超过腰际。几经询问,她并非因为喜欢这造型、或是把它当成一种吸引异性的工具。他们只大略知道那头长发在某些特殊时刻具有某些「必要的作用」;却并非真正的原因。没人知晓她留长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中年妇人一面嗅闻着来自她身上彷佛深植于发根与头皮的洗发精气味、以及檀香的味道,一面说:「守,妳知道吗?在我们把妳带回来的当天下午,石田君练习过后就赶紧把妳本来要分给网球部队员的和果子点心送来了呢,说是要给我们一起用、要赶快趁新鲜吃。不过那些已经全被当成下酒菜进到死老头子的胃袋里了,真受不了那个酒鬼兼贪吃鬼。」中年妇人的音调比年轻女性低沉浑厚了许多,隐隐带笑。
「无论如何,妳的心意,已经传达给他们了。」
中年妇人持续用轻柔的手劲抚摸她的后脑和发丝;后者则是哽着喉咙讲不出话。此时传来「叩叩」两声,中年男子的嗓门穿透过起居室的门板、闯进一老一小的两女耳中。
「漂亮老婆,那些小伙子们又跑来啦。守丫头醒了没啊?如果还没的话,老夫就先把他们撵回去啰!」
「真是的,这老家伙真令人伤脑筋。常常随便大声乱吼乱叫的,也不怕哪天嗓子会哑掉。如果妳还没醒的话,这不是又吵到妳了吗。」三船枫放开双手、让她擦拭掉满脸泪痕。接着没好气地扬声响应:「不用赶他们走啦,阿守已经清醒了。放他们进来吧。」
「不、不要啦,等等……」黑河整个人躲进被单里,羞于露面。虽然脸上的伤不怎么痛了,但是痕迹依然还在;左手拳面也还缠着绷带。「今天先叫他们回去,明天再说……」
可以的话,她实在不想被那些人当场目击自己如此失色又狼狈的样子。她身上只穿着妇人准备给她的亵衣——尽管主要仍为深色调。
「妳在说什么呢?那些孩子可是专程跑来探望妳的。」三船枫拿来一件深色和服披在她肩上,勾起饶富兴味的笑容。她从没见识过心高气傲的女孩表现出罕见弱气的一面。「妳自己也提过他们很『特别』不是吗?」
稍稍抱着点坏心眼的妇人还想再多观察一阵子,看看这小妮子还会不会产生其它不同的改变。
「可、可是我……」黑河用卫生纸摀住水气丰足的通红鼻子;连忙抓过摆在医疗推车上的冰袋,敷在肿得像核桃的两只眼睛上。
没顾她的悄声抗议、门板兀自轧然开启。率先蹦跳进房的是活泼乐观又天然的野生儿远山金太郎。
「阿守!妳有没有好些了?我们大家都来看妳啰!」
接着,才是其余人等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