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哭吗?
梦到了什么吗?做了什么悲伤的梦吗?那是个怎么样的梦呢?和过去有关的往昔吗?那是……某些痛苦而不堪回首的过去吗?
身为普通人的他无法窥视人的梦境、也不可能窥视。现在他只能领会到一件事——
无论是否处于意识当中,当惊见她落泪的同时,他心里也会感受到一阵难受的纠结。白石用指腹接住那几滴泪,任由它们在皮肤表层凝聚,宛若一颗透明璀璨的软质宝珠。
在他们面前、眼里,黑河守的气质永远是那么漠然且冰清冷冽——尽管暴躁发怒的机率也颇常发生——大部分时候,她总会表现出坚毅果敢的举止和形象,面无表情,挺直背脊,一身倔然傲骨;绝对不向他人求助和低头,也绝对不会在人前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即使对方已然认识多年。更遑论接受他人的帮忙或同情怜悯。
千岁转述校工伯伯的那些话,更印证了他们对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和认识。纵然打死拒绝他人的善意,不过她本身却会沉默而主动地付出和回报。绝不抢功劳便罢,甚至还会竭尽所能推却、矢口否认自己的作为是为了什么人好。表面上装得不闻不问、冷眼旁观,该出手时却毫不迟疑、比任何人更加迅速狠戾。虽然她总把那些冷硬且欲撇清关系的言词挂在口头上,却将他赠送的黑猫钥匙圈仔细地保护起来、带在身边。
在别扭嘴硬又带刺的重型武装下,藏有一颗单纯直率的心。不懂得如何表达出来的真情意切。
想要守护那样的真心,不想让它受到伤害。白石这么对自己期许。
不要哭。他凝睇住黑河的脸庞,微微掀动双唇,没发出半毫声响。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有我在这里,所以妳不要流泪。就算现在的我还很弱小,力量不足。
——如果妳觉得现在的我还无法依靠,那么我会拚命努力,让自己成为能够被依赖和托付的对象。
我不要妳为我冒着危险或卖命,只希望妳能好好安稳地过日子。
即便,最后的结果是变回两条并行线;无论以后妳会遇到谁、最终的归宿是什么地方,或者身边陪伴的人是什么人,我也希望妳能拥有想要的生活、一定要过得幸福。
白石执起几绺长过腰的黑发——为避免压到,它们全被悉心地整理成一束、安放在她身侧;彷佛一串浓密的织物装饰,更像一条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河流(黒い川),是她的名字。在透进贴于破裂窗口的薄油墨纸、而更减低强度的微弱月光照耀中,那把带有淡淡清香的滑顺青丝反射出无数条柔和银光。两扇嵌在眼皮边缘的睫毛并非特别长或者量特别多;它们轻轻地搧下、被覆盖住的底下部位画出一丝一丝的浅浅阴影。尽管当前她的面颊仍呈现出伤势还未痊愈的状态,但他们都很明了她不是会在脸上及身上作怪的个性;未施过脂粉的颜面素净白皙。呼出的气体冰凉依旧,节奏强度孱弱。
白石不断在心里默念「反正小金很强壮不盖被子也没关系」、偷偷从红发少年那里多分了些被子面积给她,被单顶端拉至她的下颚处;另外还加上了自己的队服夹克。在盖妥之后,他轻轻执起她的右手手腕。这只对他来说太小的手没长多少肉;掌面厚度稀薄,骨节分明,让手指显得分外修长;手背上连同拇指的五条骨骼明显地浮起,分布在近奶白色肌肤表面的筋脉血管像一条条小河、清楚得几乎能被一一拣选出来。由于她腕关节处细得彷佛只铺盖上一层皮,更显得腕骨格外突出。也许是职业所致,亦或性格之故,十片指甲都被修剪得干净平整,呈现出自然健康的淡粉红色。
和印象中、当时握住年幼的自己手的那只手一样,毫无二致。差别在于他现在的手体积已经比她的大上许多,也有力许多。
一直以来,黑河守就是用这些看似纤细却结实的四肢和身躯,独自撑起自己的世界。不让任何人走进;也不让自己走出。
此刻,他只能轻握住那只掌面结有薄茧的小手——大概是经年累月操劳的关系——眼神盯着她缠裹绷带的左手,在内心无声默祷。
企盼她在今夜、有大家围绕在身边的当下,能作场甜美的好梦。
×
『不要、不要连你也抛弃我……』
从小女孩的视野望出去,女人正被男人一把推开,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女人的声声悲泣紧紧勒住她的心脏。彷佛一条带有剧毒的蛇,盘绕、缠缚;鼓动不断的脉搏催逼毒液顺着循环系统扩散到全身,直至指尖末梢全都麻木无感。
小女孩想上前安慰女人,拥抱她、代替对方谴责男人,但是却办不到。她觉得自己很痛,全身都在痛,痛得声音全挤压在喉咙里、发不出去。她知道自己是躺着的,正躺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她头痛欲裂,眼前猩红一片。某种黏稠的东西流进了眼睛里。
『如果妳执意要带着她的话,就滚出这地方、滚出我的视线!』男子面目丑恶,再度甩开女人抓住他的手。『这小鬼是他的孩子,体内流有那男人的血脉,光是想象这样一个不祥的孩子在身边团团转,老子就觉得恶心!谁知道她会招来什么莫名其妙的怪东西!』
凭借听觉辨认方位,小女孩知道沉重的脚步声正往自己的方向欺近。她不知道那名对自己而言属于陌生人的男子想对自己做什么;根据经验,肯定又是些坏事。她想保护自己,更想保护女人,却手无缚鸡之力。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要是没有她的话,老子就允许妳和我一起生活。』
『不!求求你,别伤害她!』小女孩感觉到女人朝自己扑过来,就趴在自己身上。停不止嘤嘤啜泣。来自女人独有的馨香正充塞于鼻腔里外。那是一股清新淡雅的花香,混合甜食的香气。闻起来像刚出炉的巧克力或面包。『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唯一的纪念,唯一的宝物……』
她闭着眼,脸上传来被滴滴液体浸润的潮湿感。
不要哭。我会保护妳,所以不要哭。
代替素昧谋面的父亲保护妳……
小女孩不停在心中吶喊。尽管她仍太过弱小,无能为力。
『啧!臭女人,妳竟然把这种怪物当宝看待。』男子火冒三丈地吐出一口口水。『老子看妳也没救了,不如就让妳带上那小鬼、和那男人一起作伴去吧。一家人在地底团圆!』
『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一次面对面,女人仍旧是泪流满面的一张脸。打有记忆以来,女人的泪水似乎就不曾止歇过。她没有能力令女人的泪水停住。
『妈妈对不起妳,对不起……小守……』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妳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妈妈是不会做错事的,所以不要道歉……
小女孩想拭去女人的泪,却被一掌拍开。女人换上狰狞扭曲的面孔、对小女孩怒目相视,一双温柔纤手不断拉扯那头和深爱男子同样质地柔软的黑发、掐住她瘦弱的颈项。小女孩挣扎不开,张嘴想呼痛、却发不出声音。
他曾经说过要守护我一辈子的话;他曾经发过誓的,那个男人……
可是,他却死了。就这么抛下我独自到那个世界去。
为什么……
女人的眼泪持续涌出。由透明的色泽逐渐转红。她对小女孩愤然咆哮。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