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搁下正在浏览的书籍,探手取来一支笔,开始在课本页面上的空白处涂涂写写,把脑中所能想到的画面一一列举出来。
譬如说,有些时候,她会在晨练或下午的练习时分,静静地待在球场旁观看,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银白色日光、以及向晚的金黄色柔光中;当她面对弟弟般的金太郎,所展现出纯粹自然的微笑;也可能是在处理伤口或照顾患者时,神情专注的侧脸;亦或是上回和小金对打,那种手脚利落、浑身充满了力量的模样;更甚者,是当她自己消化不了他们所作的搞笑表演,因而恼羞成怒出口吐槽、还用手刀攻击他们的样子。
姑且先撇去当她面对人群时的时而冷漠、时而暴躁的别扭态度不提,更令他在意的是,当她每每处于默然无语的状态下,那种隐隐盘绕在身旁、沉稳且内敛的气质;既像是与生俱来、也像日后环境的养成。
事实上,他觉得她整个人就是一副矛盾的综合体。她既排斥并且想远离人群,但似乎却又无法漠视需要帮助的对象、无法不去关心人。只是总把真心藏在深处,用笨拙甚至粗鲁的措辞伪装自己。尽管她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成年人,不过经由自开学以来这段时间的相处后,或多或少能够发现到,无论是在口语表达或者肢体动作等的沟通上,她都彷佛像个未经过完全社会化的人类一般,若非辞不达意就是过于直接。纵观而论,她很不擅长与人面对面的直接接触。
但这并不代表她是真的铁石心肠或者毫无知觉的冷感;应该说,是不晓得该如何在当下的情境中表达出正确且适当的应对情绪。
可想而知,她过去的人际关系一定是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搞不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应该也不为过吧。
此外,对金太郎下的封口令又代表了什么意义?或者那其中隐含着哪些难以启口的因素吗?虽然大概了解了他们相遇时的情形,然而实际状况又是如何?以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而言,即使金太郎从刚出生就和她相处在一起,也不可能会清楚记得她更早以前的事情——例如小学或者国中生涯。更何况,小金是在上小学以后才遇到她的;问他什么,也只会回答「阿守很厉害、是英雄,对我很好」,除此之外就没了。他们既没有血缘关系,更不住在一起。
至于校长先生……又是用什么方法卸下她的心防?竟然会在校长室里……换衣服?而且还是换上那种她摆明就会推拒而远之的花俏样式?她和校长先生早就认识了?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机缘?
这时候,他就不禁庆幸自己还拥有挺出色的洞察力和论理能力。
虽然诸多重重疑点。不过,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
——在看见她高兴的样子时,他的心情也会不自觉受到影响、跟着开朗起来。
白石执起自动铅笔,在写有自己潦草笔迹的纸张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丝毫没察觉到面前的好友正在默默观察自己的神态变化。
「白石,你在想什么啊?又在发什么呆了?」谦也瞧了瞧那几行从自己的方位看来呈现上下颠倒的字句。但由于书写太过凌乱的缘故,因此无法判断真实内容和意义。「总觉得,自从这学期开学以来,你发呆啊、晚进教室的现象好像愈来愈频繁啰。」
「呃?哪有这回事。」
「老实招出来吧。」忍足谦也把手上的打印纸重新折好,推回他面前。「你是不是多少有点在意黑河了?」
白石掀起单边眼皮斜睐向对方。「既然你都问得这么白了,那我就老实跟你说吧……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
「你自己的想法,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吗?」谦也瞇起双眼,用一副谘商辅导者的语气说:「你该不会像去年刚当上部长的那时候一样,正在迷惘着什么难题吧。」
……难题应该颇不少吧。白石心里想着。他没回答对方,只是换另一手撑住脸颊。
「除了年纪……呃、这确实也是个问题点没错。还有个性,呃、她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应该是很会打人……情绪有点……不,应该是很暴躁又冲动。性格也有点古……呃、是很古怪才对……」谦也一面喃喃自语还一面扳手指细数。到后来,他变得比身为当事人的好友更加沮丧。「这样子算一算,问题还真是挺多的吶。除了小金以外,还有谁可以和她正常相处啊?欸,阿银好像有那么一点……」
白石不改托腮的姿势,神情十分慵懒。完全懒得搭理对方表现在外的内心小剧场。「但是她对一些突发状况的反应很快,也会做料理啊。而且其实人也不坏。有时候还挺热心的不是吗。」
忍足谦也弹起颈椎,一双质问的眼神直直射向好友。
「呃?你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
「你……果然是很在意她对吧。」
「你真啰嗦耶,就跟你说我自己也不确定了。」白石又开始嗟然喟叹,而后移走视线、逃避掉对方严厉的目光。就在他把视点放到教室外头时,赫然发现到一名熟悉的人物,并且正在朝自己挥手。她留着一头大波浪的栗色鬈发,鬓角和前额左右都夹了花草图案的发夹。全是清一色的嫩绿。
他先是看着谦也——后者对他摇头又耸肩;接着又看了看她,再指了指自己,一脸困惑。直到女孩在他指向自己时点了下头,才确定她要找的人是谁。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教室外面。「月宫同学,妳找我吗?有什么事?」
有鉴于上回对方紧紧抓住自己的经验,这次他在隔了一段距离以外的地方与她交谈。
「那个……我是想跟你道歉,就是之前的事……」女孩低着头、垂下视线,两颊泛红,双手还不停扭绞在一起。「那时候,因为很难得和白石君有机会单独相处,我一时太高兴了,没好好考虑就对你……」
「那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妳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真的吗?」女孩抬起头,开心地微笑起来。「我就知道,白石君不会介意人家的无心之过的。」
假如那真的算是无心之过的话……
白石心里想道。同时望向别处,左手握成拳摆在嘴巴前方,试图遮掩自己可能会露出的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自认还没有迟钝到感受不到的地步,因此不打算继续同她周旋下去。
「妳要说的就是这些吗?那我回去了。」
「等、等一下。」女孩急忙出声叫住他。「明天你们有场比赛对吧?我会去帮你们加油的。」
他转过脸来,稍稍勾起嘴角。「嗯,谢谢。」
尽管这只能算是小而简单的礼貌性示意,却还是让女孩开心得快要飞上天。
……你是我的,白石君。一辈子都是我的。哪里也别想去。
她含情脉脉地盯住那副硕长的少年背影,微微张大眸子。戴了角膜变色片的瞳孔表面,骤然失去光芒、黯沉下来。穿梭在走道间的风吹起她一头烫染过的栗色长发。
——完美无缺的白石藏之介君,是不应该会有任何烦恼的事喔。
如果你真的拿不定主意的话,那没关系,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只要……除去让你心烦意乱的源头……就没问题了。
忍足谦也还没等到好友回到位子上来,便迫不及待地发问:「刚刚那是上次来球场找你的、千岁班上的月宫吧?她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了啊?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奇怪……」白石打了个哆嗦,搓了几下裸露在短袖衬衫外头的肌肤。「谦也,你有没有觉得气温好像变低了?感觉有点凉凉的……」
「嗯?有吗?我没什么感觉啊。」
这时,上课钟打响起来,忍足谦也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去。
——少了一张匆忙中拍下的照片,却又意外获得另一张。而且这次的画面看起来很正常,什么不该出现的都没有。除了命运的安排以外,还真不知道能用什么词来形容。
白石又看了一眼那张打印出来的照片,然后把它收进自己的裤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