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未置可否地瘪瘪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被……德国人带走了……后来剧场里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开始克制不住地哭泣,并浑身颤抖。
“他们将你带到了这儿?”
中年妇女打量着琳达身上的毛毯,还有未被遮盖处的撕破的衣裙。
事情也许很清楚,如果她说的是实话。然而伪装者从来比普通人狡猾得多,何况这个时间多么敏感,正是起义爆发的那天晚上被带到党卫军军官家中的少女,并且她如此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无论如何,她可怜的模样似乎引起了妇女的一丝同情。
“你那位游击队员朋友,可以证明你以前未同德国人有染吗?”
她泣不成声地点头。
“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妇女的声音变得柔软,循循善诱。
这问题很残酷。
一时间,她弄不清,究竟是被占领时痛苦,还是结束占领之后更痛苦。
德国人西格蒙德……那种强大,最后迸发的强大,可以摧毁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她流着血,也流着泪,毫无反抗地看着他为她注射一管针剂,甚至心里稍稍有了解脱的快感,就这样沉沉睡去,仿佛投入了伏尔塔瓦河的怀抱。
她似乎听见他不断在耳边叹息,“布拉格……”
彼时她也在心中念着:“布拉格……”
这城市,被征服了吗,抑或是死去和重生。
有人说,生命是轮回,一环扣一环,无可逃避地纠缠。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承载了热望与破灭,疯狂的第三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或许还有身后无数数不清的帝国。
她是一个舞台,上演着你来我往的舞台。
在妇女持续的逼视目光下,琳达想撒野。她吼道:“就是这么回事!您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可是除了你自己,谁也没看到当时的情形!你必须说出来!”
“我!布拉格市民,被占领啦!和你们每个人一样!被德国人占领,被匈牙利人占领!您还指望我说什么?!”
妇女似乎被她呛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她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说:“很不幸,我只能将你归为‘叛国者’一类。”
有那么一瞬,琳达感到滑稽,就像过去在舞台上,毫无保留的放肆的滑稽。她发出儿童剧里女巫的尖声大笑,如果有儿童在场,会多么高兴啊。她能使别人高兴,这便是喜剧演员的使命。
“至少我活着,作为小丑活着。我热爱这份职业。”她在心里如此说道。
神奇的事情,往往伴随滑稽而来。
她看见一个穿苏联军装的年轻女人从那妇女背后黑洞洞的大门里走出,手里拿着刺眼的白床单。
琳达猛然一振。即使闭上眼,她也能感受到那上面每一滴干涸的血迹——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屈辱的血。
女人低下头在妇女身旁小声耳语。她们似乎争执了几句。然后她听见女人刻意放大的声音,是一句听不懂的俄语。很显然,负责审问的妇女也听不懂。但在这场合,俄语仿佛更加神圣一些,于是妇女没再言语,只无可奈何地将琳达·罗莫娃的名字从某张纸上划去。
同一时刻,远远的广场那边传来爆炸般的热烈欢呼。可是除了庞大的苏联坦克,她什么也看不清。
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狂欢。他们叫喊着什么,或许是胜利。属于布拉格的胜利,也是俄国人的胜利。
这个短暂的瞬间,世界十分喧嚣。欢乐,像贝多芬临死前的“合唱”交响曲,淹没了数百上千年的时光。
你无法解释,为何在如此背景下,你会注意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比如一个异国男人似乎并无含义的眼神。
于巨大的叫喊声中,她看见站在苏联士兵旁边的杰吉十分热情地同一个男人握手,并很清晰地听见:“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罗夫同志!太感谢你们了!”
而那个人,从地下室里解救了自己的苏联人,目光正越过杰吉的肩头,直直地射过来,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下一秒,她看见他与手拿床单的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蓦地感到难堪,比赤身裸体还要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