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大朝日。
文武百官悉数聚集在朝殿前,然,却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偶有几个胆大的,彼此之间使个眼色,随即很快又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而多数人,则恨不能将自己缩得更小再更小,免得为皇上眼风扫到而遭受无妄之灾。
这样的争执,在朝会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然,激烈到出人命的,这却是头一遭。
首辅文原陇眉头紧锁,双眼圆睁,一脸的怒气。他双手捧着笏板,面上却殊无恭敬之色,头昂得甚高,这副姿态,落在对面高居龙椅之上的承泰帝眼里,简直就是该砍头的逆臣贼子。
承泰帝的拳头紧紧攥起,然而,他却只能将拳头藏着宽大的袖袍下,尽管他极想一拳头打出去,砸扁了对面那死老头的鼻头。他吸气,呼气,再吸气,只觉得胸口绷得生疼。
小皇帝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可落在文原陇眼中,却丝丝分明。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一手教成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自己的翻版,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也许,正因为如此,尽管这孩子已显出帝王威严,可文原陇心里却难以生出敬意。
此刻,他心头翻涌着怒气,恨不能上前将这熊孩子自龙椅上揪下来,按在大腿上狠揍一顿屁股。然而,这个念头只能一闪而过。他望着对面少年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神态,一瞬间,疲惫之感遍袭全身。
笏板高高举起,掩住了文原陇眼中不欲为人所见的心思。他下颌微微向里一缩,算是行了一礼,说出来的话依然硬邦邦的,“倘万岁不能收回旨意,只怕——”
“只怕什么?”小皇帝眉眼绷得僵硬,“这江山,是朕的。这百姓,也是朕的。老师,这可是你教我的。”
文原陇运气再运气,“不错,当年臣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当时,臣还说过另一句话,不知万岁还否记得——”他转过半个身子,视线自低头躬腰的众臣头上划过,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毫不在意,最后,依旧将视线落在承泰帝的脸上,“臣说,江山如舟楫,百姓如浮水,而皇上就是操桨人。顺水行舟,舟行万里。逆水划桨,终有不测。”
“万岁,还记否?”
“万岁,还记否?”
“今日,这朝堂上,已经死了一位御史,一位谏大夫——万岁,这还不能令您动容么?”
动容?动容个屁?承泰帝一想起方才那两个前赴后继竟敢“死谏”的家伙,心就止不住地砰砰乱跳。虽说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即便在宫变中,死的也都是些侍卫內监,这些人在他眼里,与猫狗并无区别。然,朝官士大夫,这是千百年来可以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如今却一边一个,约好了一头碰死在金龙柱上,这算什么?想要逼宫么?
他的视线忍不住往地面上看去。明晃晃的金砖,亮得能照出倒影。谁能想到,就在一刻钟前,这里曾经流淌着两滩血泊。虽则內侍们手脚快,不过片刻就将一切都清理干净,然,朝殿上,依然有淡淡的血腥气在飘荡,仿佛那两个不怕死的灵魂,依然游荡于其间。
这是一个血腥的朝会,也是第一次,将承泰帝与文原陇之间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深居于康泰宫里的庄太后,一边漫不经心地享用着今年新贡上的春茶,一边听內侍的禀告。朝堂上的动静,才小半日,就传到了后宫。只怕今日未过,帝都的大街小巷上就传开了罢?
她微一抿唇,冷笑道:“哀家还以为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呢,嗬,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开始翻脸了。”
在庄太后心里,最恨的人,头一个便是她亲手养大的承泰帝,次一个,便是文原陇。好罢,虽说“亲手养大”这四个字委实夸张了些,可若不是承泰帝养在她这个皇后膝下,他哪有那么好命能当上皇帝?结果,养了一头白眼狼,非但不知恩图报,竟然还返过头来咬了恩人一口!
念及此,庄太后恨不能生吞了这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