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煌带着老娘修太太，怀揣和离书，离开了微澜县。

裴家庄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

前方，是通向省府的敞亮大道。大道的那一端，是赫赫学政府。修煌既羡慕于学政府的奢华，更为其张扬的权势而激动地全身发抖。就在一个月前，他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而今，就要登堂入室，踏进学政府的门槛。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还能进京谒见谢国公，见识下帝都的煌煌泱泱，与真正的皇亲国戚谈笑如风。

想到这儿，修煌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已见自己身着紫袍于朝堂上侃侃而谈的神气模样。他委实太投入了，投入到连车夫预先提醒的呼喊都充耳不闻，结果就是额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车窗的抚摸，眨眼间便隆起了一个核桃大小的肿包。

就在修煌迷迷糊糊地做着白日美梦之际，他的前发妻——裴致珈，将和离书细细叠好，拿锦囊收了，又锁入一个巴掌大的紫檀嵌钿盒子里，反手藏到拔步床下的暗格间。

她长长嘘口气，解脱般道：“终究，我不是个死人！”

裴太太心中大痛，搂着她忍泪到：“我的儿，娘一定不会让你白受着委屈！他姓修的，必不得好死！”

裴致珈疲惫地摆摆手，示意母亲不必再说这样的安慰话。这些话，在这些天里，她听得太多了。倘诅咒有用，那世上又何其那如许多怨妇？她也晓得娘家式微，如今能为她这个“死人”争取到和离书，已是大大不易。至于其它？何必强求。

许久，裴致珈方展颜，淡淡一笑，眉目如远山般清冷。

“从来只晓得活人和离，不晓得爹爹用了什么法子，令那人签下与死人的和离书？”

“无非就是软硬兼施罢了。”裴太太不太想回答。

裴致珈敏锐地觉察到了母亲口气中的异常，不由打起精神，追问起来，“那人背靠学政府，如何肯吃这套。娘，你莫哄我。”

裴太太打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说给女儿，但无奈被追缠得紧，只得拣要紧的说几句。

“那王八蛋原本打着坏你名声的主意，口口声声给你扣帽子。师太说，他或许并不确定你是生是死，故而心里还抱着怀疑。于是，我与你爹便一口咬定你已死了，死活不叫他开口‘休妻’。其余的，无非是再舍些财罢——纵他要娶学政家的闺女，也不能一穷二白地去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修家的死鬼，在银子面前还不是改口了。”

“官府那边呢？律法上可没有与死人和离的条例？”

“如今，那王八蛋的身份高了，县官对着他一口一个‘老弟’，呸呸呸，险些恶心死我！你爹同意在一个月后再宣布丧事，就不算有违律法了。”

裴致珈低头许久，才道：“能这般打理出来，只怕爹爹花费了甚多银钱。”

裴太太抓过女儿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抚摸，叹气道：“只要你能好，这些银钱算什么。裴家虽无金山银山，万把两银子还是出得起的。你是我的心肝儿，万不可看轻自己。”

突然，裴太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呸好几口，“之前为了哄那王八蛋，我和你爹一口一个‘我儿已死’，委实大大的晦气。过几日，选个好日子，我得到庙里上柱头香，好好去去晦气，求菩萨保佑我儿太太平平无病无灾，求菩萨一道天雷劈死那王八蛋！”

望着母亲额边新添的白发，裴致珈难过不已。她强笑着道：“娘求菩萨要保佑这个，要劈死那个，岂不要忙坏了菩萨？菩萨事情多得很，您就别给他添麻烦了。”

裴太太不以为然地一挥帕子，“这如何使得？菩萨岂能白受我的香火？”

裴致珈终于忍不住叹道，“娘，您的香火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担心菩萨白占了便宜么？”

母女俩的对话，透过紧闭的门扉，传到外面守站的棉花耳中。她轻轻吐口气，抬头望向蓝天。

白云如丝如缕，像漂亮的水草飘荡在湛蓝的溪水中，可爱至极。

无思师太借住在小庄子里。

裴致珈亲自收拾出一间房，干净又雅致。无思师太微微一笑，合掌行礼，受用了。

无思师太并不总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时，三五天也不见一面。裴致珈闲来无事，便日日都去问候师太。

师太见她精神恹恹，就顺手递给她一卷经书，让她每日读一点，免得闲功夫太多了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