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是漆黑一片。窗纸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几个洞，夜风顺着破洞向里钻，寒意直透骨髓。宋怡娉茫然地环顾四周，眼睫一动不动，泪水片刻就打湿了身前的地面。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太突然，如噩梦般。她总希望这个噩梦能醒来，可是，谁能向梦中苦苦挣扎的她伸出援手？父亲总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为什么，却要无情地让她遭受家破人亡的苦难？正直温和的父亲，慈爱柔婉的母亲，怎么转眼间，他们就都不见了呢？

她的手脚被牢牢地捆束着，嘴里还塞了一块破布。捆住手脚的绳子勒得很紧，已经深深陷进肉里。她遍身尘土地滚在地上，头发披散着，就连衣衫都被撕破了好几次。这些，都是她的族人们做的，那些平素里被她称为“婶子”“嫂子”的族人们做的。

她被捆起来后，动也动不得，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然而在族人们的奚落、嘲讽和冷笑中，她渐渐明白了。

竟是——老族长要将她送出去做妾！

真的是老族长么？他平素里的慈眉善目，现在想来，令宋怡娉不寒而栗。

她回忆着母亲临终那日的情形，回忆着老族长令人送来的那口棺材，再回忆着秋大婶子的种种言辞作态，只觉得全身冰凉，止不住地哆嗦。

她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子，对于世人的凉薄并无一无所知。可是，族人啊，血脉相连的族人啊，看着她长大日日见见面点头的族人啊，怎么也能做出这样令人心寒胆冷的事情来？宋氏的族人们，在此地已经聚族而居百余年，即便有亲有疏，骂架撕扯的事情常有发生，可也仅限于此，何至于欺辱迫人到这般地步？这不是要她活生生地去死么？是的，她低估了她的这些族人们。她性子爽直，自来看不上也做不来虚以委蛇的假样子，对和善的族人自然亲热恭敬，对找茬的族人则毫不客气。她的性子像足了父亲，却总是惹得母亲担心——母亲总是蹙紧两道好看的弯眉，细声细气地数落她：“模样娇娇，说话怎地如此呛人？纵然人家有不对的地方，可你也不能那般折了他的面子。总是要与人为善的好！”每每母亲这样说时，父亲都会护着她：“娉娉心眼实，这又有什么错？况且都是族里族亲的，她一个小孩子家，人家自不会跟她计较那些小事情！”

原来，不是不计较，只是还没到时候。当她失去了庇护时，那些以往的“小事情”，就会成为天大的借口，每个心怀恶意的族人都不惮多踩她一脚，要将她深深地踩进污泥里，将她踩得血肉模糊，污浊不堪。

直至此刻，宋怡娉都一心以为自己被族人这样对待，是因为以往“不够相亲”。她哪里想得到，她所遭受的一切，包括父亲的意外身故、母亲的吐血而亡，都不过是一个阴谋实施的结果。而在这个阴谋中，她的族人们狠狠推了她一把，将她重重推进了这个嗜血吞肉的陷阱中。

秋大婶子一行人将宋怡娉捆了个结结实实，只等了次日天黑后黄掌柜的驴车来接人。

“你们两个，留下来看着她！” 宋宥秋指着通二嫂子和另一个妇人道。

“我不！”方才还狠得不得了的通二嫂子头摇得像铃铛，咬紧了牙不愿接这事儿。方才她打骂宋怡娉是还不觉得，可一停下来，就感觉有股阴风对着她吹，吹得她后颈寒毛倒竖。她偷偷一抬眼，正对上桌子上的灵牌。在昏暗摇晃的火折子下，那灵牌上似乎附了个阴影，正对着她张牙舞爪，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妈呀！”她吓得心里一哆嗦，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出手太狠了些。此时宋宥秋叫她留下了守夜，她连忙拒绝。

屋子里没有风，可火折子晃个不停，忽明忽暗。众人见她缩头缩脑面露惧色的样子，似乎也觉得浑身不对劲。见大家都不愿在这个还设着灵堂的院落里待着，宋宥秋也没奈何，想想人已经捆得如粽子般，动都动不了，哪里有本事跑出去？只将院门从外面锁牢了——除非神仙来救她！

这一夜，宋秀才家发生的事情，并非没有人觉察。虽然宋家住得偏远了些，可总不是荒郊野岭，一干人踹开大门闯进去，动静也算不小了。可即便这些人将宋怡娉捆住，再骂骂咧咧地将两扇揣得并不拢的破门用麻绳栓住，都不曾有一个人探出头来看一眼。

族人中，并非没有同情宋怡娉的。可自家日子都过得艰难，还要仰仗老族长的鼻息过活，再多的同情在无权无势下，也被懦弱掩盖了去。距离宋怡娉家不远处，是当初送宋秀才到县学上课的驾车人家。他家甚穷，不过为人老实，宋秀才便照应着他家，亦令其子宋淼到族学读书，还免了他家的束脩。宋淼当夜听到了动静，便要出去查看，却被他爹娘死死扯住。他爹捂着他的口不要他叫唤，他娘更是差点要给他跪下了。他心心念着宋秀才待他的恩情，却终是在爹娘的眼泪哀求中软弱了下来，将头塞进被窝里，装聋作瞎。

世情，就是这般凉薄啊！

族人的血，也会这般冰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