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才偌大年纪,突遇这飞来横祸,原本就不甚好的身子骨如何吃得消?纵然连着请了三四个郎中轮番看过,最终不过是在床上捱了四五日后,还是咽了气。
办完丧事,宋怡娉茫然地环顾四周。屋子里少了大半的家当,就连墙上的几幅字画,皆悉数送去了当铺,换做不多的银钱付了医药费。她从屋里走到屋外,从屋前走到屋后。她想:这院子屋子分明与以前一般模样,可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什么。香烛纸钱烧过后的气息依然存在,其中还混合了浓郁的药味。是了,母亲还在吃药!自从父亲闭眼后,母亲就病倒了。不过数日,她的头发就花白了大半,人更是瘦得没了形状,两只眼睛先是哭得红肿,待流不出眼泪了,便深深凹了下去。
宋秀才活着的时候,宋怡娉送觉得他古板又唠叨,将自己管得不胜其烦却又不得不做出柔顺的样子。现在,父亲已经深埋在黄土之下,纵她想再听得一句唠叨,已不可得。泪水慢慢地盈满了她的眼眶,然后顺着眼角,流过冰冷的面颊,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夜风吹来,宋怡娉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透的,面颊上的泪水仿佛凝结成了冰晶,穿透了脸上的皮肤,慢慢往里渗,往里渗,一直渗到心里头。
屋子里传出轻微的响动。宋怡娉赶紧抬手胡乱抹了下脸,将泪水藏进袖口,又努力揉揉脸,咬着牙挤出一丝丝难掩悲痛的笑纹来,转身进了屋。
宋娘子斜靠在枕头上,双眼无神,视线似乎落在了女儿身上,却不曾聚焦,好像是在透过女儿看向另一个身影。直至女儿柔软的手掌在她掌心搓揉了片刻后,她才像突然醒了过来似的,凝视着女儿许久。
“娘,头还昏么?哪里有不舒服么?”宋怡娉仔细观察着母亲的气色,生怕她的病加重了。
“已经好很多了。娉娉,这段日子,多亏有你操心。娘是个没用的,自你爹走后就仿佛天塌了似的,整日里浑浑噩噩,竟半点也帮衬不上你。只苦了我的儿,小小年纪,就要操持着里里外外。”宋娘子心疼地望着女儿消瘦苍白的小脸,觉得心里跟剜刀似的疼。
“娘,别这么说。爹走了,还有我。我会照顾好娘,不会让爹放不下心。”宋怡娉强撑着多日,终于熬到了母亲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双眼酸楚无比,只想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淋漓畅快地痛哭一番,却还是强自压抑住了。她性子本不柔顺,不过是在父母的教养下不得不压制着天性中的刚烈泼辣。如今,父亲过世,这个家眼看就倒了一半,现实逼得她必须坚强起来。她还有年迈体弱的母亲,无论如何,她不可以再做回那个只温婉地低头、柔顺地回答“是”的宋怡娉。
宋秀才一家的收入来自两处,一处是族学教书的束脩,另一处便是族田。宋秀才家人丁少,且无儿子,名下的族田只有象征性的几亩,多年来一直由族人代为打理,每年收点出息以补家用。如今,宋秀才过身了,束脩便不存在了,而族田所出甚少,根本不够养活母女俩。原本家中还有点微薄的积蓄,可都用来请医吃药了。一场丧事后,如今的宋家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当,竟还不如个寻常的人家。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宋娘子的这一场病,拖拖拉拉了半年多,才总算好了六七成,只是眼睛留了个见风流泪的后遗症。郎中叹气道,以后可不能再哭了,否则怎样的灵丹妙药也医不好。这半年里,宋怡娉里里外外操持着家务,还收揽了不少绣活。她手巧,又会画花样子,绣出来的花样大气又清雅,能在绣庄卖个好价钱。就这样,宋家硬是靠着她一个人撑着,撑到了次年开春。
宋家最大的弱点是无子。以往,族人看着她爹是秀才的份上,纵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明地里却不曾表现出来。现下,宋家成了真正的孤儿寡母,便有不开眼的族人做出恃强凌弱来。不过,宋怡娉一改往日的柔顺,显露出泼辣伶俐,对欺负到门上来的不会客气,自然就免不了落人口实。于是,宋家庄里就有些不好听的传言暗暗流淌。这话传多了,便溜进了宋娘子的耳中。宋娘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这些传言影响到女儿的未来。
这一日,宋家来了位客人。
这位客人虽然言辞之间颇为客气,却难掩面上的倨傲之色。
他二话不说,先送上一份礼单。宋怡娉接过礼单,匆匆一扫,却被礼单列出的内容吓了一跳。除了百两纹银外,礼单中还包括绫罗绸缎数匹,玉镯玉环玉簪各一对,银头面一副。宋怡娉纳闷了——这礼单上的东西不伦不类,其价值虽然对大户人家不值几个,可对于单薄的宋家而言却是不菲。
她微拧着眉,将礼单递回去:“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我家与您并不相识,这礼恐怕送错了。”
来人没料到宋怡娉这般利索地就将银子往外推,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礼单重又回到手里,方有些恼怒道:“宋姑娘不必客气!我家老爷姓陆,夔州陆知州。倘宋姑娘不晓得,问问你家大人,就清楚了。”
宋怡娉不曾想来的居然是陆家的下人,微讶之余又有些气愤。半年前宋秀才过身后,她曾托人给陆家送去一封报丧的信。她的想法很简单,纯属礼节上的报丧。可这都过去半年了,陆家才派了人来,一见面就拿出这么一份莫名其妙的礼单来,想要做甚?
她冷下了脸,道:“先严已于半年前亡故,如今阖家俱在守孝,不便接待外客。不晓得陆大人送这份礼是何意?若是丧仪,这礼单恐怕是写错了,况且也没有半年后送丧仪的道理。若不是丧仪,那更没有道理收这礼了。还请收回。”
在这半年里,为了对付那些下作的族人,宋怡娉硬是练出了一副伶俐的铁嘴钢牙。一番话下来,将来人的面皮挤兑得红胀,似要发作,可终究面皮上的颜色变了又变,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
“宋姑娘莫要着火。我家老爷并不晓得令尊过世的事。这礼,是我家老爷念着昔日同窗之谊而送的。请宋姑娘笑纳。”
同窗之谊?
宋怡娉觉得更不能收这礼了。她年岁虽不大,可人却机警,无端地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对于与陆家的婚约,宋秀才并没有瞒着她。虽然内里的详情不是十分清楚,可这么些年来,陆家对宋家如何,宋怡娉是看在眼里的。她对这门婚约并不抱有幻想,只是无奈于父母之命,自己没法明着拒绝罢了。如今,陆家单讲“同窗之谊”,而对婚约一事只字不提,内里的意思,她也能猜着几分了。
这样想着,她的话就不怎么客气了:“那可要多谢陆大人的关爱了。先严与陆大人十多年不通音讯,这同窗之谊实在是生受不起。我代家母在此谢过。这礼还是不收了。”说罢,微微一幅,双手一阖,便将来人关在了门外。
陆管家不想居然就这般被拒之门外,颇觉打脸。他原想着宋家失了顶梁柱,老弱妇孺,没什么见识,必是好哄得很。没料他才说了几句话,就被这么个丫头片子直愣愣地怼回来,放着明晃晃的银子都不要。
他狠狠地对着大门“呸”道:“这样的泼妇,如何配做我家少奶奶?亏得夫人少爷眼亮心明,断不会让你进陆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