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我们上一次相见还是十年前吧?”小胖子蹲在树影中,双手撑着圆圆的下巴,对着逐渐稀疏黯淡的星辉瀑布发呆。身后的小书生在石条上结跏趺坐,双手相搭结了个手印,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只得叹一口气,索性放弃了。
“不错,那日亦是腊月初八,星辉点魂的好日子。”小书生想起十年前的情形,颇有感慨,“那时,你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我担心你承受不了星辉的力量,守了你整整一夜,结果我自己都没机会被星辉点到。那晚你被三颗星辉点到,便一直昏睡着,我守到天亮也不见你有动静,就只好回去了。没想到十年后,你居然长大了这许多,可见当年你是有福的。”
“嗨,说什么有福没福的。若不是当前大兄拼死护着我,我恐怕死得不能再死了。我的福分,都是大兄给的!”小胖子回过头来,冲着小书生龇牙一笑,眉间的暴戾之气荡然无存,乍看上去只是个天真无邪依恋兄长的小小孩童。
“如今你已经渐渐缓过来了,但毕竟不比往昔。这里虽然禁锢着你,可也保护着你。你那些对头都不曾来找过麻烦,可见他们还是忌惮着无相庵的。我既对老尼姑做出承诺,就必然要言出九鼎。你我兄弟,又何必见外呢!”小书生一如既往地疼爱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兄弟,即便曾经被他舍弃过。
说起无相庵,这俩兄弟对它的感情颇为复杂。小书生名叫姚清,是个一千二百岁的松树精,他的兄弟比他小二百岁,是个桂树精,名唤荆粟。一千两百年前,姚清恰逢机缘,初启懵智,自一棵无心无智的松树迈上了修行之路。两百年后,自以为修行略有小成的姚清游世历练,方踏进人间的一个小镇,就好巧不巧地救下了差点要被砍掉当柴火烧的桂花树。因为救“树”,姚清显了妖形,背着桂花树一路被道士追杀,直追得一口气窜上冬山,窝在山崖缝里才得以逃脱。姚清感念世事险恶,不敢再下山,便躲在冬山上潜心修炼,顺道帮着那株桂花树启智,从此世间上有了一个叫荆粟的桂树精。
大约五百年前,突然一日冬山上来个了大汉,说是寻找失踪的小主人。这一寻,顿时令荆粟的身世熠熠生辉着实了得——原来荆粟居然是天庭“遗珠”!人家不知多少辈前的老祖宗,竟然是月宫里那颗被吴刚砍斫了上万年的“天庭第一树”——月宫老桂树!那老桂树来历了得,名气甚大,天上地下神仙凡人谁个不知?能与其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镇远大仙府里的那颗人参果树了!可惜的是,同树不同命——人家镇远大仙对人参果树爱逾性命,不但有侍童日日照料,大仙自己也有事没事地炼制些仙药给人参果树做调养,生生将那人参果树养成了瑞气千条的宝贝。可反观老桂树呢,一年到头日日不停歇地被吴刚那个蛮汉抡斧猛砍,身上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能活个上万年已是天大的造化,哪里还能比得到那千娇百宠的人参果树?不知是何年何月,估计某一日吴刚在嫦娥那里受了气,砍起老桂树来便格外用力,于是一枚桂树籽便“咻”地从月宫里飞出去,落在在人间的某个旮旯角落里。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等到老桂树发现自己的一个崽儿不见了时,地上已经不知度过了多少年,那不幸从天而降的桂树崽儿已然在人间繁育了一代又一代。老桂树哭哭啼啼地哀求玉兔帮他寻崽儿,玉兔哪有那个闲心?不过看着年年需要桂花和药的份上,玉兔也不好拒绝,便命一棵瑶草下凡去寻桂树崽儿。瑶草化身大汉,在人间寻找了百八十年,硬是一点一点追痕觅迹,打探了那个桂树籽的消息。可惜等他找到时,那桂树籽早已是老朽木一截,唯余磨盘大的树墩,几个光屁股流鼻涕的小脏孩儿爬上窜下。瑶草伤心之余,矢志不改,继续寻找桂树籽的下一代。这样一路寻下去,倒还真给他寻到了——到了荆粟这一代,居然只有他一个独苗!想来也真是令人扼腕——有着如此不同寻常的身世,却差点被人砍了当柴火,若不是姚清出手相救,老桂树可就要绝户了!
月宫中凡草木之属,以老桂树最有资历,所以瑶草唤荆粟为“小主人”倒也不差。怎奈人间风水太差,这小主人毫无半点老桂树英姿飒爽的风采,只晓得跟着松树精屁股后面追喊“大兄!大兄!”,整日挂着一身肥大的袍子,看着要多邋遢有多邋遢。瑶草实在看不下去,便使了个法子,将小主人敲晕拐上了天,交给了老桂树。老桂树望着不知多少代的独孙,欢喜自是欢喜的,可也只是欢喜罢了。他身负艰巨的使命,日日要磨砺吴刚,哪里有空去□□子孙?于是,荆粟这个原本还有些内向羞怯的小桂树精,便在月宫度过了一段难言悲喜的日子。能住在月宫里的,自然个个都有些本事,况且这里是正统的神仙府邸,但凡能得一二指点,都是机缘造化。不管是基于内疚、心虚还是其他什么的原因,吴刚、玉兔、老桂树、瑶草,还有月宫里的其他大小仙家,就是嫦娥,也曾教过荆粟一二手。不过这些神仙,只将小小圆圆的荆粟当做逗趣的对象,却没一个肯花心思下功夫教养他。喜欢时,唤荆粟过来逗一逗;不喜欢时,便任由荆粟自生自灭。如此下来,荆粟的脾性变得越来越古怪,原本那个有些迷糊有些天真的胖小孩变成了一个有些阴冷有些暴戾的壮少年。
荆粟在月宫里待了二百多年,很是学了些本事,同时胆子和脾气也颇为见长。直至某一日,他对着正抡斧大砍自家老祖宗的吴刚忍无可忍,对准其后腰狠狠踹了一脚,差点将吴刚的老腰踹折了。趁着吴刚被踹了个糊里糊涂,荆粟指着他的鼻子一阵大骂,虽说是替自家老祖宗出了口气,可却也就此把吴刚一系给得罪透了,就是平素里一直与吴刚不对盘的嫦娥,因着月宫之主的身份,也觉得被荆粟大大折了面子。荆粟见吴刚嫦娥都要对他喊打喊杀,就是自家老祖宗也庇护不得,便赶紧趁乱逃出月宫,窜入下界。
荆粟的道行在月宫里算不得什么,可毕竟修炼过正统仙家的道术,故而在人间妖界还是有几分能耐,因此倒也做了几桩翻风搅雨的事体,赢得了几分薄名,还交了个黄鹄鸟妖当朋友。他本性其实不坏,只不过脾气古怪,做事随性了些。但可恨就可恨在交友不慎。黄鹄鸟妖甚是阴毒,打着荆粟的名号没少干过坏事,仇家寻来了就躲在荆粟后面出言挑拨。荆粟是个有几分傻的,又喜欢出头充大,替黄鹄背了不少黑锅,到头来居然恶名远超黄鹄。那些冤亲债主,要么技不如他,要么背景不如他,因此荆粟着实风光得意了一段时间。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终一日,他惹着了碧息峡的独角虬,打又打不过人家,偏偏那时有个兔妖不知怎么打听到了他逃出月宫的经过,从此他那仙家道统的背景就再也唬不着人了。一时间,以独角虬为首,带着一群被他欺负过的大小妖怪,很是追杀了他一番。因着他手中有几条妖命官司,所以苦主也放出话来要他偿命。
荆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在一路逃命中,反手干掉了好几个妖怪,于是梁子越结越大。直至某一日他不知怎么就一头闯进了冬山,从天而降般掉到了正在闭目苦修的姚清面前。望着几百年未见面的荆粟,姚清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个狠戾粗野又伤痕累累的妖怪是他念念不忘的二弟。昔日,二弟突然失踪,他惊惶之余四下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最终只能闷头在冬山上苦苦修行,期冀有朝一日能够修炼成大妖怪,上天入地地去找二弟。只是他不过是个散修,无人指点,全靠自己摸索,纵然苦修了几百年却见效甚微,远远比不上荆粟的道行。
如今,二弟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几乎能塞进去一个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