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穿过山林,吹起林木树叶哗哗乱响,山神庙的残垣在溽暑中蒸出柏油般的腥气,朽坏的门后冒出一个脑袋,值守的洪门会众满脸紧张的扫视着周围的山林,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才长长出了口气,缩回了门里:“呼,自己吓自己。”
这座破败的山神庙中,院里殿里或坐或卧的蹲着一两百人,许多人身上的血气都还没消去,殿中趴着几个重伤的会众,伤口还在不停的流着血,血珠滚进褪色的黄绸幔帐,洇成铜钱大的褐斑,大暑的天气里,这些重伤员却连汗珠都没有,都是双眼紧紧闭着,身体已经渐渐发凉,说不定什么时候,连那点断断续续的呼吸都要停歇。
他们这些人自杭州屠满之后,便鼓动着当地的巡防营和绿营跟着他们一起反清,自然是拿着满城被屠、清军必然报复的话语来吓唬那些绿营和巡防营的人马,但那些家伙大半都是冒名顶替来吃皇粮的地痞流氓,让他们抢掠他们人人争先,让他们反乱朝廷,谁敢做这卖命的营生。
反正都是冒名顶替的,如今这时代又没什么人脸识别的技术,清廷拿着名册追查,要么就追查到坟里,要么就追查到某些有背景的官绅身上,甚至会追查到如今正在福建作战的那些清军绿营身上去,如何能追查到他们这些无家无室、居无定所的泼皮无赖身上?如今抢了个盆满钵满,自然是换座城镇藏身潇洒,谁还会蠢到和这些敢和朝廷做对的疯子混在一起?
还有一些在杭州本地有家有室的,见杭州大乱,只想着赶忙带上家眷逃命,对搅乱杭州的洪门会众和传观社更是深恶痛绝,没有刀剑相向就算好的了,又怎会跟着这些仇人一起反抗朝廷?
到最后传观社只裹挟了几百人一起向绍兴而去,这几百人里还有不少吓昏了头的当地百姓,冷静下来就想尽办法逃跑,不但拖累了行军的速度,而且还暴露了传观社的部队,等莽依图寻踪领军前来捕杀,他们又不出意外的一哄而散,传观社和洪门的人马死伤惨重,只能逃入会稽山中躲藏。
一名裹头巾的传观社骨干用火石点燃艾草时,骤亮的火光映出神案下霉烂的供果,供桌下成团的白蚁也被火光驱赶着四散而逃,有些慌不择路撞入桌角的蜘蛛网,不停的挣扎着,却终究是徒劳无功,被赶来的蜘蛛用蛛网层层裹住。
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蒲团上的吕留良看着那些被困在蛛网里的白蚁,仿佛看到了自己,心头猛烈的跳动着,不由自主的随手从身边摸了一支断箭,将那片蛛网搅了个粉碎。
“清狗在杭州…….好狠毒,竟然给遭了火灾的百姓修房发粮!”一念和尚没注意吕留良的动作,他身上的僧衣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一只手用绸布包得严严实实,绸布之中的手上,已经少了三根手指:“清狗竟也学起了红营,就会邀买人心!”
吕留良叹了口气,看向一旁一身脚商打扮的严鸿逵:“绍兴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刘千总明说了,他入传观社,在传观社里站在先生这一边,是为了堂堂正正驱虏复汉,而不是为了屠戮百姓……”严鸿逵低着头,带来的毫无意外是坏消息:“刘千总说,他不会反正协助我们,让我们好自为之,不要再去绍兴招惹他,否则必然逮拿我们归案。”
“干他娘,这贼厮就是害怕了清狗的兵马,找理由推托!”一念和尚怒骂道:“平日里给他那么多金银,统统是喂了狗!”
严鸿逵却没理会他,看着吕留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一念和尚都感觉奇怪安静了下来,皱眉看向他,严鸿逵才带着哭腔说道:“师母他们……没去得了江西,郑举人把她们卖了,一家……全数被清廷捕拿。”
吕留良浑身一震,一念和尚则是勃然大怒,正要怒骂,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号角,众人都是大惊失色,一念和尚猛然攥紧腰刀:“清军?清狗怎么会发现这里的?”
话音未落,便听到庙外喊杀声四起,还有清军将官大喊着“活捉贼首”的喊声,几支重箭穿透破损的庙窗,笃笃的插在木梁神像之上。
“晚村先生,您先离去,贫僧挡上一挡!”一念和尚抽出腰刀,扯了块布料将刀把绑在手上,领着庙里的洪门会众便向外冲去,严鸿逵一把抓住吕留良,急切的说道:“师长,快走吧,我等护着您冲出去……”
“走不了了,清狗能发现这里,必然是有叛徒出卖,有叛徒引路,清狗定然筹谋许久、四面围困,如何冲得出去?”吕留良摇了摇头,听着殿外兵戈交击之声,缓缓站起身来,将一把腰刀紧紧攥在手中:“再者说,冲出去又能去哪里呢?如今恐怕整个浙江的人都想着捕拿我们立一场大功,已经是无处藏身了啊!”
“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临死还能拉几个垫背的清狗,下了黄泉见了华夏历代先祖,我等手上也能提上几颗蛮夷鞑虏的人头,总不能让人说我等日日要驱虏复汉,却连一个鞑虏都没杀过吧?”
早已朽烂的殿门在轰鸣声中被推翻在地,上百名清军涌了进来,大多都是穿着号衣、戴着凉帽的绿营兵,同为汉人,看着吕留良和他身边那七八个立志驱虏复汉的传观社的骨干,眼中却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有人狂呼喊叫着,口水都流了出来,仿佛如饿急了的猎狗看到猎物一般。
一念和尚的咆哮声还在殿外不停的炸响,却没有兵击之声传来,似乎连他也被擒获,吕留良看着那些拿着草叉、渔网、木棍的清兵,忽然又想起杭州城里那些在大火中扭曲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手里钢刀一振:“今日……不过是稍赎己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