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童年（下）

第九章盐豆子

坏水妈怕坏水死，我妈想我死，单从两个妈妈嘴上看，坏水妈爱他，我妈不爱我。其实长大之后，真正懂了人生深层次爱恨情仇后，才想明白，坏水妈是以爱的方式在害她自己的孩子，我妈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深爱的基础上造就自己的孩子。而我只所以那时候没想明白，除了年龄的原因，还有人的本性中“记怨不记恩”的原因。其实，我的父母是深爱着我的。

在我的记忆里，有三件事是非常明确的，一是吃盐豆子，二是爸爸的剩饭，三是妈妈的挠！

那时候我们家主食是苞米稀粥，菜主要是咸萝卜丝。供应的细粮份和荤腥是要留着给爸爸带中午饭的。爸爸的工作是用二十二磅大锤破成吨重的荒石，或者用铁制独轮车推石碴上五节跳板倒进货车厢里，是超重体力劳动。爸爸的工资是全家口人唯一的经济来源。所以妈妈要保证爸爸的营养，除了中午给爸爸带点细粮和荤菜外，晚饭时会单独给爸爸弄点好吃的。所谓好吃的其实也就是盐豆子（就是把黄豆在锅里炒熟，然后趁热把炒熟的黄豆倒进放有酱油的碗里，拌均，使所有黄豆都吃进酱油浸透，就成了一道当时对于我们家属高档有营养的好菜了），偶尔也会炒鸡蛋，但是不经常。

所以我们家的饭桌上是这样的：一人一碗苞米稀粥，中间一盘咸萝卜丝，爸爸的位置上多出一小碗盐豆子。我们就闷着头喝粥，去中间的盘子里夹咸菜，我则在夹咸菜时常常偷着瞥一眼爸爸面前的那个装盐豆的小碗。

其实爸爸是超重体力劳动，别说那小碗里只有分满的盐豆，就是十分满，爸爸也不够吃，但是我那对小眼睛老是在爸爸的那个小碗里巡来睃去的，现在想想爸爸也够难受的，一方面要保证自己的营养，才能有体力去完成自已的工作，才能把养活全家的工资挣回来，一方面要在孩子们面前享受这特殊待遇，在我那贪馋的眼神中煎熬着吃下那盐豆子。所以爸爸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把那些盐豆子分成两份，一份自己吃，另一份放到中间大家吃。可是，除了我小，在馋和不懂事的驱使下，把筷子伸向中间的那个盐豆子碗外，哥哥姐姐们几乎就象没看见一样，继续喝自己的粥，夹中间碗里的咸萝卜丝。而我那伸向盐豆碗的筷子并没有夹到盐豆子，反倒是被妈妈的筷子给敲了一下。我抬头不理解地去看妈妈，妈妈并没有理我，而是去外屋地碗柜里拿了一把羹匙，从中间的盐豆碗里搲了一勺盐豆子，放到我的面前，然后把剩下的盐豆又倒回爸爸面前的小碗里。妈妈做完这一切后就端起碗继续吃饭，整个饭桌也就恢复正常，我偷眼看了看爸爸，爸爸用眼神示意我吃那羹匙里的盐豆，于是我也和爸爸一样，带着一种愧疚，低下头来吃那盐豆子。

从那次之后，我这个老儿子就每次吃饭时与爸爸一样，爸爸面前摆着半小碗盐豆子，我面前摆着一羹匙盐豆子，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只有中间的咸萝卜丝。

我特爱吃那盐豆子，越嚼越香，与那咸萝卜丝真是没法比，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天上佳肴。虽然那一羹匙盐豆并不够我吃一顿饭的，可我的筷子再难伸向那中间的装咸萝卜丝的盘子。于是我发明了一个这个世界上专属于我的吃盐豆子法：喝一口粥，吃一个盐豆子皮，再喝一口粥，再吃一辫的盐豆子，再喝一口粥，吃剩下的一辫盐豆子，于是一粒盐豆子就能帮我送下三口粥入肚。

我的三姐只比我大五岁，她的意志力虽然高于我，可也低于其他的哥哥姐姐。我是家里的老儿子，可她也是老姑娘呀，时间一长，她的心里就开始不平衡了。有一次我俩去拣煤核，三姐拣满筐后，跑去河里洗手准备回家。我就着急地喊：“三姐，快帮我拣呀，我还没拣满呢！”之前都是她拣满了就帮我拣，然后一起回家。可这次不但没过来帮我拣，我喊她也不理，而且洗完手就自己?着筐回家了，我怎么喊等我一会都不理我。上学的路上也不理我，不肯跟我一起走，我弄不明白怎么得罪了三姐，就去。三姐给我的回答是：“你有盐豆子吃，有营养有体力的，应该拣得快，谁再欺负你，也不我帮忙，你只管用吃盐豆子多长出的力气就能打过他们了！”之前，我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都是三姐及时赶到把我解救出来。拣煤核也是三姐帮我拣满，往家?时过火车道，也是三姐先把她那筐?过去，放在站台上，再返回来把我那筐也?过火车道的。三姐从来都是无怨无悔的，也不用我吱声，到我需要她帮忙时，她就会默默去做。如今三姐不做了，煤核要我自己拣满筐，火车道要我自己过，上学也让我自己走。这三件事中，前两件我费点劲都可以自己做到，而第三件自己走上学这段路，我是最打怵。因为那时从我家到学校那三里多路上，我们是要过三关的。第一关是后院的大凤。她比我大一岁，她家住在我们这个大院的东面，我们称之为后院。虽然称后院，其实没有院子，只有一趟干打垒的房子，住着六户人家，大凤家是最南头一家。她家的南面是一处公共厕所，是专给我们这两个院子的人用的。厕所离大凤家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上厕所倒是方便了，可厕所对她家的影响也最大。大凤是个独女，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孩子，本性就是个厉害角，再加上父母骄宠，虽然是个女孩，却霸道的总欺负男孩子，我更是她信手拈来欺负的对象！她欺负我的理由很特殊，也很冠冕堂皇，就不躲在厕所里等着我，在我去厕所时，她会突然“嗷”地一声从厕所里冲出来，两臂上扬，十根手指奓撒着，做着鬼脸冲向我。我总是被她吓得不敢去厕所。而在三姐或妈妈的助力下去找她理论，她竟然说我的大便太臭，小便太骚，她家离厕所近，被熏的抗不住了才那样做。她的理由我们没法反驳，谁能说自己的屎不臭尿不骚。所以她就战胜了我们，从那次以后，她经常在我上学放学经过厕所时，突然冲出来吓我。

第二关是刘傻子。他有多大年龄我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到离开家乡，他一直是那个样子不变。据说刘傻子年轻时很帅的，意气风发的，喜欢上镇上水果站的一个姑娘，也勇敢的他女方表白了，但因他是农民是农村户口，所以那个姑娘啐了他一脸唾沫。从那以后他就每天从水果站上班开始，就站到水果站东面的山上往水果站院子里看，直到水果站晚上下班都走了，他才回家。每天只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什么都不肯做。刚开始他家里人还以为是心里转不过劲来，过一阵子就好了。可是时间一久才知道他傻了。

刘傻子喜欢追小孩，实际上他是想与小孩玩。但他的样子吓人，头发常年不理不洗，把整个头都盖住了，披在肩上，外人看不到他的脸。衣服裤子又破又脏永远不洗，裤子则不用腰带，始终用双手提着。嘴里总是发出声音，却没人能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他一见到小孩就一改本来慢慢的在街上闲走的状态，把平时嘴里叨咕的没人听明白的声音提高好几倍，然后跑着来追我们。一看他这样，有家长在身边的，马上会把孩子保护起来，并呵斥他，把他撵走。家长不在身边的，就吓得哇哇叫着往家跑。爸爸每天早出晚归的上班，妈妈身体不好，家里的一摊子活就够她忙的，都没时间接送我上下学，所以都是三姐带着我上下学，一关一关地闯。虽然没有大人保护，可有个姐姐做伴，我心里还是有点依靠的。姐弟俩手拉着手，紧张地观察着街上的一切，手心里湿湿的，随时准备着跑出危险区。这回三姐不带我上下学了，我真的害怕了。

第三关是三驴子。三驴子也是个傻子，很胖，很壮，大人都说他是邪彪。因为他一见到漂亮的年轻的女的就脱裤子，并把生殖器拿出来对着人家上下摇。他也追小孩，但只追女孩，不追男孩，可我是特例，男孩中他只追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本来就被人叫成“大姑娘”，原因是我从小就穿女人的衣服。我身上是三个姐姐，她们的衣服小了，穿不了，我就捡着穿。两个哥哥太大，我根本无法捡穿他们的衣服，因此就落下了“大姑娘”的外号。这外号本来就很使我苦恼的，这三驴子也来凑热闹。他这一追我，我除了上下学增加一关要闯外，这“大姑娘”的外号叫得更频了，因为骂我的人不但说我穿女人衣服，还说我就是女人，否则三驴子怎么会追我。我真是有口难辩，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三姐不肯带着我闯关了，我要自己面对三驴子了！

我想到了贿赂三姐，我悄悄地告诉三姐，以后我会把羹匙里的盐豆分给她十粒。三姐要我与她拉钩，于是我就与三姐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儿童诺言很郑重地说了一遍。于是，三姐每天能吃到十粒盐豆子，我也有人带着我闯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