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殿坐落在二十二天。神官修行于二十二天已属罕见,而二十二天以下尚无资格参与上朝。
天帝听由鬼界差使前来禀告各项事宜,坐在高高的鎏金椅上,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凡间画本上的“人鬼情未了”竟一朝成了真,一个怨灵等了八百载,化成了修为堪比鬼王的厉鬼,非说凡世中那阳寿未尽的女子是他等了八百年的妻,纠缠不休。
鬼王恐这二人一旦脱出鬼界,首当其冲祸害的便是人界。为防事情更加严重,便亲自镇守冥殿,着鬼差前来通报。
说来这厉鬼出入冥殿如入无人之境,只是那女子被锁着,才没有离开鬼界。鬼差还要再报,便听殿外轰隆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
一名少年轻袍缓绶,自门外步入,生一副极好的皮相,明眸皓齿,剑眉星目,一开口却毁了这副仙气飘飘的模样。
“说了半天还没说男男女女都是个什么名字,你费不费劲!”
鬼差被吓到,畏缩在一旁不敢说话,天帝沉了脸,“重华,不得胡闹!”
来人端着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一路走上宝殿,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嘿嘿,父王,你别总摆出这样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嘛。”
众臣丝毫不意外,行云流水般跪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重华兴冲冲挥手,“行了行了,没听见我说话吗?见到我不用跪拜。”
众臣起身,就听重华接着道:“怎么回事儿,说来听听。”
朝殿上头是天帝的鎏金座,重华在旁边侧着的鎏金座上坐了,待见那鬼差要开口,立时打断:“停,停,你先交代男的叫什么名字,女的叫什么名字,再接着说。”
鬼差躬身俯首行礼,“回禀殿下,这厉鬼,乃是下界四明开国帝王欧阳瑾,女人是四明现在的小公主欧阳逸晴。”
“祖孙?”重华怔了一下,“这不是□□么?”
“欧阳逸晴上世生魂曾和欧阳瑾同世为人,不知为何转世以后生在了欧阳家。这倒也不奇怪,只是现在欧阳瑾以厉鬼之身纠缠不休,便要欧阳逸晴以鬼身作陪,欧阳瑾修为精进,虽才八百余岁,我主鬼王亦无法胜过他,大闹鬼界,恐怕不久以后,这鬼界与人界的大门便会洞开,届时锁着的怨戾会行往人界,恐生大乱。”
“哦,这样,那那个女子既已入了鬼界,不能同欧阳瑾商量令他乖乖在鬼界和那女子呆着吗?”
“殿下有所不知,那女子亦有八百年修为,且是阳寿未尽而入冥府,此番鬼界本来就是理亏,且她执念非常,一心要回凡界去……”
“哦,懂了。你是说,欧阳瑾是个相当厉害的怪物,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欧阳逸晴放回去,并且把欧阳瑾制住对吧。”
天帝的视线转向侧座,“怎么,重华愿意去吗?”
重华头摇得极猛,“不不我才不去!”
殿上一阵寂静。过了半晌,天帝道:“众卿,有谁愿意前去?”
众臣默契地俯首。天帝是天界王,鬼王是鬼界王,修为不相上下,这东西既然能斗得过鬼王,那修为必然可以碾压他们这些堪堪修到二十二天的神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会愿意。
重华没料自己一番言辞会造成这尴尬的局面,揉揉鼻子道:“好吧,我去,我去。”
天帝笑了,“你就是打算趁机出去游历。行啊,朕管不住你,你去吧。”
得了便宜还摆出这么一副模样,重华立刻就不愿意了:“父王!”
撒娇撒得也忒不分场合。天帝咳了一声,“重华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黏在为父身边……”
众臣一一退下朝殿,重华也跟着出去,“哎!哎!地图君!等等我!”
被称为“地图君”的是一位掌管典籍的仙者,称为善见仙官,被重华叫住,慢吞吞回过头来,“太子殿下……”
“善见,你知道怎么去鬼界吗?”
重华乃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纨绔,虽贵为太子,却不拿架子,能和所有的神官仙君打成一片——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还有拿架子这么一种态度。
善见翻了个白眼,“殿下,你身为太子,将来可是要继位为天帝,怎么能连鬼界在哪里都不知道啊。”
重华回了他一个白眼:“你没见我老爹管我管得那么严?三十三天什么都有,我都没有去过其他五界。”
善见也不想跟他接着扯了,“殿下,你要去鬼界,首先要去往凡界,也就是人界,然后找到酆都城,酆都城连接人界和鬼界,到了酆都,等到子时,鬼界会原模原样地倒影到人界,进了城门就是鬼界了。”
“这么麻烦?”
“殿下……”善见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天真的太子爷怎么办好了。
“哦哦,知道了。”重华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这么需要我,我就走一趟好了。”
善见腹诽:你难道不是很期望出去浪荡,竟然还摆出一副相当无奈相当不情愿的样子……
重华道:“那你给我指个路呗。”
二十二□□殿中有一方瑶池,称为九空瑶池,可以从此处看到十亿凡世化相。重华跟着善见绕了一圈,见善见所指方向,“是这里吗?”
善见点头,“这对殿下并非难事。”
重华心道容易极了,又捉住善见的衣袖,“地图君,你有没有什么嘱咐我的?比如给你带点特产回来这种?”
善见再度翻了个白眼,“你不要惹事我就满意了,不要在凡界施展你的神通,不要在凡界施展你的神通,不要在凡界施展你的神通。”
“你为什么要说三遍?”
“因为怕殿下当耳旁风。……诚然,殿下便是听到了,也会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微臣不得不给我修文殿求个人情,求太子殿下高抬贵手,不要让微臣一下子多出好多事情来做。”
重华伤心道:“没想到我在你们眼里这么脓包。我以为我留给你们的印象会好些呢。行了,我知道了,我走了。”
言罢,捂着心口一瘸一拐地走了,似真的不胜打击。
善见在他身后摇摇头,看着那个装模作样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觉得自己还是事先准备好被太子殿下整出的一堆祸事砸得眼冒金星、忙到脚不沾地比较妥当。毕竟期望他这个每天都要闹一闹天庭的人乖乖守诺,不祸乱人界太不现实。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却说重华自天界跳到人界,瞬息的工夫便到了酆都。他掐指一算,哎呀不好,来早了,艳阳高照呢!
真是失策。重华没想到一来就是这种状况,照他的想法来看,便是鬼界之门应该乖乖洞开等着他,时辰也是掐着点的午夜子时,哪里晓得天不遂人愿,他心里骂着天时竟然敢拂他面子,在街上乱逛,所见皆是丧葬仪制,觉得十分奇特。
他大摇大摆地寻了个看起来像是客栈的地方,甚是豪气地一敲桌板:“老板!住店!要上好的房!”说话间根本就没有在看掌柜,在店里东张西望了一圈回来,才听到佝偻着背、打着算盘的掌柜道:“没房了。”
“什么?”
重华洋洋得意自视甚高的面具顿时裂了,有些绷不住自己要扭曲的面部表情:“怎么会没了?!”
“住满了,就没了。”
重华心道既然午夜要进城,也不用住着了,又道:“那我不住店,在这儿喝茶行吗?”
掌柜的头也不抬,“就怕小公子你吃不了这粗茶。”
“哪儿那么多废话,我在你店里歇一歇就好了。”
“如此,公子,出门请右转,那里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重华听他下了逐客令,愈加郁闷,转身就出门了。
听着掌柜的话出门右拐,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个甚是高大的房子。说是高大,当然不能和天庭的宝殿相比,但是在酆都一路过来,重华都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房子,看起来是两层。窗子又小又高,非常奇怪的模样。
重华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衫,在三十三天尚有清华气质陪衬,到了凡界便与普通衣物无异。他在门口轻轻敲了敲,木质的门板发出闷响,上面两个简陋的门环轻轻摇着。
“有人吗?”
重华轻轻推开门。
简陋狭窄的走廊,有股腐臭味传来。
“这哪是休息的地方,这是人家的茅厕吧。”重华自言自语。没办法,只得在走廊里坐下来,打量了一下周遭,打算在这里睡一觉。
*
午夜,子时,酆都城城门洞开,于人世倒影鬼世,怨灵声起,魅影纷乱,将这一方天地变为炼狱。
脚下地土地已经变为青石,在黑暗中极为冷冽。重华修整了一下,踩着冰凉的石阶就要进门去。
门口守着的鬼差看不到他,他打开神识,往周遭探了探,厚重古朴的城墙层层叠叠,每一处瞬息万变,有些后悔没将善见一道带来。
他想了想,觉得来到别人的地盘上,还是不要太过份的好,不然干脆就把这叠来叠去的城墙拆了。
重华逛了一圈,四周还是一模一样的城墙,这简直就是个迷宫。神识根本就找不到路在哪里,四周连一个鬼影都没有,也没法去问。
重华无法,将神识收拢,再凝神聚念,直指天界。
“父王父王,我进了酆都城了,找不到路,怎么办?”
耳边传来天帝颇为无奈的声音,那头的大殿上似乎又在议事。
“重华,你出行前都不问问修文殿的吗?”
“问了问了!”重华重重点头,又想到他看不到,“可是善见他没跟我说怎么走,他就指给我酆都在哪里,我没带钱,住店也住不了,在一个又臭又破又奇怪的屋子里坐了四个时辰……”
天帝道:“我都看到了。重华,那个地方是义庄……”
“义庄?义庄是什么东西?”
“就是没人要的尸体暂时停放的地方。”
那边朝堂上一片哗然。重华暗道真是丢死人了,回去一定要把那杀千刀的掌柜真的杀千刀,又转念一想,反正自个儿在天庭作威作福不要脸惯了,这种程度的丢人还是可以承受的。
重华又道:“所以,现在,我到底要怎么进去啊?”
天帝道:“你把身上的禁制都解开,这些城墙在你那种修为下已经形同虚设,开了神力就会散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重华扶额,“那,我来了鬼界,不应该按他们的规矩来吗?”
天帝没声音了。
他又兜了好几圈,仍是没见着鬼影,终于投降,还是老老实实的强行突破比较好。将身上自锁的屏障一一打开,闭眼,等着空间变化。
再睁眼。
没变化。
重华又等了一会儿,怒道父王你是不是在耍我,去碰那冰冷的石墙,还是一样的彻骨寒凉。再灌了神力去推,亦是纹丝不动。
没办法,拆了恐怕会引鬼王不悦——拆不拆得了还是另一回事。重华默念着横插一脚真是自作自受啊自作自受,认命地接着走。
酆都倒影于人世,其实是一个不很贴切地说法。事实上,酆都午夜于人世中化相,而只要步入其中便是真正的酆都。重华逛了三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一个鬼影,想问问路,结果人家看到他一身的仙气,连滚带爬地跑了。
再往前走,就是人头攒动、人影密集了。群鬼乱舞,什么惊悚恐怖的模样都有。重华再度将身上的神力一层层重新封起来,便听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公子,你踩到我的头了。”
重华本是个叉着腰的架势,因要摆出一个能体现他是真的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姿势,一脚踩在某处突起笑得春风得意。待要再看,只见一个无头鬼站在左边,手指着他的脚下,那里踩着的果然是一颗头颅。
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个头吗?长在人身上还是个头,掉在地上也是个头,没什么改变。由是他极有分寸地抬脚,颇为持重地道歉。
他把头捡起来,“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乱扔呢。烦请公子拿好,不要再丢了。”
那鬼接过头安在自己的脖子上,未凝的鲜血令人心悸。
“公子你有所不知,我这颗头,活着的时候被刽子手砍了二十多刀才砍下来,真的是痛死我了。我回去附在那个钝刀的刽子手身上,哪里知道他不出两天就死了。本来我还想报复他来着。”
说着又挪了挪位置,断面完美契合,只是血还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