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失声痛哭起来。
他轻声说:“儿子,你今年多大了?”
“爸,我今年二十二岁。”
“也不小了,赶我们那时候,都结婚了,孩子,爸要是真不在了。你不要怕,还有你哥。爸走了,也没啥担心。”
我哭着,感觉这个世界都崩溃了。爸爸是良久的沉默,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小土屋里,我看见他双眼紧闭着,用手微微示意我把灯关了。
我关了灯,走出屋子。外面风很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声,又嗖一下的飞走了。在门外,我遇见了妈妈,她正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的田野。那是一个绿的世界,稻子齐刷刷的,这预示着秋天的丰收。勤劳的蜘蛛还在捕捉着蚊子,有几只黑色的甲壳虫在网上拼命的挣扎。
爸爸快死了,可在任何时候,他都是有着对生的向往——他舍不下我们娘三个。
有一天,一条土蛇不知怎么趴在了爸爸睡觉的矮床上。妈妈发现了它,要把它弄走。
爸爸听说后,他一下子从床上滚了下来,神情激动的给它磕头,嘴里念叨着:“老神仙,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要是能让我好,我每年都供着你。”
说后,他又是一阵磕头。我跑了过去,想扶起爸爸,他坚决不肯。我摸着他的身子,爸爸瘦的只剩下一堆骨头。我怕蛇会咬到他,就说:“爸,咱们上床上休息去。老神仙听到了你的祈求,它会保佑你的。”
那蛇好久没走,爸爸一直默默地看着它,长跪不起。突然它不知受到什么惊吓,盘旋拖着尾巴就离开了。爸爸一直目送它离开,他的眼神像刚出生的婴儿。
对于土蛇到来,我不能迷信,我猜想或许癌症患者散发的气味对于蛇来说具有某种诱惑,希望这对医学研究有帮助,尽早的研发出治本的方法,让更多的病人解除痛苦。
在接下来的两天,爸爸确实能吃点东西。可两天后,我突然听到妈妈说:“孩他爸,你吃点东西啊?”
“妈,爸怎么了?”我急切的说道。
“你爸他不能吃饭了,这都喊了好几声,他也不答应……”妈妈哭着说道。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可以吃点东西了吗?“我哭道。
就在这时爸爸又不断呕吐起来。我的爸爸,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出了。现在,他吐出来的可都是他的胆汁。
妈妈吓懵了,她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哥,你快回来。爸爸快不行了。”我赶紧打电话说道。
等哥哥回来的时候,他一把跪倒在爸爸的面前。“爸……你现在哪里不舒服?”哥哥哭着说。
爸爸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躺着。为了让爸爸自己静一静,在看到爸爸平静躺下来,我们就走开了。
没过一会,扑通的一声,爸爸从床上重重的摔了下来。此刻,他心里被病魔已经折磨到再也无法忍受的地步,爸爸想一头撞死在地上。我看到他的腿上已经没有肉了,留下青色的一大块。
我扶起他,在他面前哭了起来说:“爸,你不想想自己,也要为我和妈妈想想。你死了,我们咋办啊。”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着:“爸怎么舍得你们?爸真的难受。”
我抱着爸爸,脸贴他的额头上,哭喊着:“爸……”
还没等我们都平静下来,接下来爸爸又是不断的呕吐。爸爸估计真的不行了,哥哥便去找了医生问问,医生说爸爸可能撑不了几天。为了减少爸爸的痛苦,按照国家法律的规定,可以注射吗啡以减少病人的痛苦。
这就是劳苦大众的悲哀,我亲爱的祖国,你睁开眼,看看啊。
麦田里,火红的大烟花绚烂的盛开。那确实是人们为了止疼而去收取坚硬的大烟包子。
哥哥给爸爸注射了吗啡,看着眼前的爸爸,在吗啡的作用下,他镇静了很多。可这样,他再也没有和我们说话了,一天一天的就这样睡过去。
直到有一天,他好像拼劲全身的力气微微动着手指,招呼人过去,我和哥哥立刻跪了过去,他轻轻地说着些什么,可我和哥哥什么也听不到。他突然加大了力气说道:“锁,爸爸不在了,你要替爸爸好好照顾你弟弟。”爸爸以前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这也变成了他临终的遗言。
在死亡面前,申城的迷信从来都会占据上风。在绝望的眼神里,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告慰心灵的良药。在爸爸即将走了的最后几天,大姐端来一碗水放在锅台上,把一根枯小的木棒放在碗里,然后用手搅动水面,木棒立刻就随水流转了起来。
妈妈面容苦涩的看着,最后的结果是:木棒的一段指向了东面。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理,大姐说:“这是天命,是奶奶在那边冷,让她儿子过去给她取暖。”
爸爸,这是真的吗?难道人心真的就是这样吗?
爸爸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在夜里我十一点睡去后,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两只眼睛先是闭着(只有两只眼睛无任何其它部位),然后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就消失了。
我从梦里醒来,时间显示凌晨两点三分十七秒。爸爸已经知道他就要走了,他不能给我言说,托梦给了我。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那一切都是真的,也许这只是巧合。
第二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爸爸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只有着呼吸。我贴近他的脸庞,那微弱的呼吸,这沉重的父爱,夹杂那无尽的痛苦与悔恨。
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爸,让儿子安静的送你一程。我们不要痛苦,我们已经太过痛苦,现在让我们温暖的依偎着。
漆黑的柏树棺材,贡台那摇曳的白蜡。时间一秒一秒的过,这一秒一秒之间仿如隔着永恒。油尽灯灭,爸爸永远离开了我,连着他那最后微弱的呼吸。
不,爸爸没有走。我眼前浮现了他的微笑,他蹲坐在门前的木墩上喝着稀饭就着腌制的萝卜茎子。他还要吃过饭,去给人家盖房子。每当上梁的时候,捡些糖果和芝麻饼给我和哥哥吃。他从来一个都舍不得吃,全部带回来。我和哥哥嚷着给他吃,他总说已经吃了。高中每个星期六晚上我回家,那个伟岸的身影总是在门外等待着我。他对着我笑,我冲过去大声地喊着:“爸,我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自从长大了以后,我陪伴你的时间真的太少了,太少了。
在出棺的那天早上,道仙让我们兄弟俩最后看一眼我们的爸爸。当掀开棺材的那一刻,爸爸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他真的走了。
哥哥和我最后在他面前恸哭喊了声:“爸……”
爸爸就要入土为安,他再也不要受苦了。看着爸爸的棺材,那燃烧的白蜡烛,我的泪水滴入了我的嘴里,我吞了进去。
“是千惠,近生来了吗?”我听到这句话,感觉思想都蒙了。
“二叔……”她哭着摸着爸爸的棺材,把脸贴了上去。“二叔,二叔。”千惠又哭喊了起来。
出棺的时候,一路上震天的锣鼓在呼唤着亡者的灵魂。在人群的搀扶中,我和哥哥头戴白巾,捧着爸爸的遗像,拉着白布缠绕成的绳子给爸爸送棺,完成对爸爸最后的孝道。
那天,天色晴朗,田间的水稻也已经抽出了穗。到了埋葬爸爸的地方,道仙让我们睡在土坑里为爸爸暖暖床。我和哥哥在上面打了几个滚,爸爸就被他们永远放了下去。
鞭炮声响起,啪啦啦的。当泥土一点点的掩盖了棺材的黑漆,爸爸终于走入了他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我想他一定是在天堂。
爸爸睡的地方长满青草,紧靠着爷爷。妈妈说爸爸还年轻,靠着爷爷,那样他不会害怕,父子俩还能说说话。爸爸从土地里来,也到土地里去。一位朴实的农民,一位和蔼的爸爸,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给他儿子依靠。
在家陪了妈妈几天,一个星期后,我便就回到了学校。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忍不住看着哥哥空间他的照片,他抱着他的孙女,嘴角略带微笑,眼角里却满是老来不幸的悲哀。
我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我擦去眼角的泪,在悔恨与坚强中写下:“爸,你一个人在那边还好吗?天冷,记得多穿件衣服。”